039、

  “牧兒,你醒了?”白芯蕊撫了撫躺在榻上微微睜目的牧兒。


  牧兒一見白芯蕊,側過頭去,怯怯道,“姨娘,對不起。”


  白芯蕊一抹笑容如同破開清晨迷霧灑照幽林的陽光這般,讓人覺得一番雨過天晴雲破日出,“牧兒無事就好。”


  牧兒一雙閃閃發亮的眸子望著白芯蕊,似有話言不出口,“姨娘,我……”


  “不想說沒關係,姨娘不問就是了。”


  牧兒用手抵上自己的額頭,輕聲低語,“姨娘,我,想報仇。”


  白芯蕊眼底閃過一絲清寂,竟沒想到牧兒還對姐姐之事念念不忘。不過也不怪他,畢竟什麽也掩不過骨肉情深。但牧兒還小,應讓他放棄仇恨,才能避免以後走上偏途。


  白芯蕊頓了一頓,神情悠遠,似帶著些憐惜,道,“牧兒,你還小,有些事不應放在心裏。”見牧兒抿著嘴唇不言語,她抬手輕輕握住他的手,一挑纖眉,道,“牧兒願不願陪姨娘做一些造福他人的事情?”


  牧兒自榻上坐起,滿臉疑惑,“姨娘指什麽事?”


  普善堂已經閉門一日,全縣百姓都聽說掌事的趙大善人回鄉去了。


  大街上遊蕩的災民愈加增多,屍體都被縣令命人丟棄在縣城的後山上。那後山上橫屍遍野,無人掩埋,隻有尚有親人的屍體可以安躺在高起的土丘裏。


  自趙大夫回京都之後,白芯蕊就接管了普善堂。她將自藤王府出逃之時身上攜帶的銀兩取出一大部分,用來購置救濟糧食,棉被,衣物,還有建築臨時住所上。她找了十幾個人,一部分負責每日清晨開倉救濟災民,警告必須排隊分發,避免混亂。而一部分人負責製止有鬧事者。


  自開堂之日,普善堂前人流不斷,卻也井然有序,不見誰曾來找事生亂。牧兒亦會每日在堂前幫忙分發食物,雖隻十三四歲做起事來卻也嚴肅謹然。趙大夫在離去之前幫白芯蕊安置了幾名懂醫術的門生,白芯蕊也是無事便跟那幾位學習行醫之道。


  僅這樣過了兩日,全縣便有了大不同的改觀。街上的災民比之前少了許多,偷搶之事也日益消絕。


  隻是白芯蕊心裏時常擔憂,普善堂並不是長久之策,自己身上的財力亦隻能幫助他們一時不能救濟他們一世。如果想安置更多的災民,隻能說動縣衙和縣上富貴,由縣衙出地建住所,讓富人捐助一些銀兩。可是這縣令是個錢窟窿,免費出力是不可能的,如此隻能讓富貴們吐點血了。


  白芯蕊幾次親自登門拜訪,告知救濟災民之事,懇懇切切,大都無功而返。隻有少有幾名鄉紳決定捐助一些銀兩,不過畢竟力所能及,尚且微薄。縣上某些百姓告訴她,承澤縣上的富貴大多是做蒙心生意,他們賄賂縣令,讓縣令給他們通路。官商相護,根本不可能從其中任何一處挖出一點造福百姓之利益來。


  白芯蕊心想,這又跟當年在藤王府之中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有何區別。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會為了另外一個失寵女人的重新受寵而放棄自己的青春和深愛的男人。人皆是自私而生,自私而活。又何必去氣恨他們不肯,自己還不是霸占著那個本來屬於天下人的男人。如果國家有一位君王,便也不會有這種結果。禍亂的源頭,原來還是自己。


  第三日,已經時至黃昏,普善堂已經開倉救濟完畢。眾人散去,牧兒已回客棧,白芯蕊正也要回去,便聽見堂門外立的一個人喚道,“芯蕊……”


  白芯蕊聞聲望去,是一個身著天晴色長袍,閑雅倜儻笑容如雲天般明澈的男子。倆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一個是盈盈嫋嫋,一個是銳利清冷,隻將這繾綣柔情細密鐫刻,潺湲流連。


  “皓揚……”白芯蕊一聲喚,如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


  閩皓揚趨步進了堂門,立在她身前,衣衫翩飛在身後撒開飄逸弧影,道,“芯蕊,你還好麽?”


  白芯蕊盈盈一雙眸子,閃著點點晶瑩,像是千言萬語道不清內心的眷戀。她不言語,隻是注視,沒錯,他是那個人,是那個自己在每個獨寢的夜裏深念的人。


  “芯蕊……”那人說話永遠是這麽動聽,心底再陰冷的冰山也融化淌成滾滾暖流。


  “你怎麽才回來?”白芯蕊竟再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抓著他的衣襟失聲痛哭起來。


  閩皓揚手臂一緊俯身封上她的唇,斬斷了她的話語,極為霸道的炙熱和深柔的憐惜隨著他的呼吸攪進心湖,碎起千層浪,散入心神醉濃。


  “對不起。”閩皓揚撫著白芯蕊的臉頰,溫柔若水。


  白芯蕊羽睫微抬,見一張輪廓分明分外柔和的臉,道,“你回來便好。”


  閩皓揚笑意淡峻,“芯蕊,跟我離開這裏吧。”


  白芯蕊心一怔,斜風撲麵而來,一陣微涼。她不知該不該答應,普善堂剛開了沒幾日,還尚有諸多災民需要自己救助。況且自己跟趙大夫有言在先,他既將普善堂交托與自己,就應當續他未完之願。


  即使離開,我們又能去哪裏呢?去尋一個安然幹淨之處?在如今這動蕩的世道,又怎能存在那種地方?閩皓揚,你知道麽,不是我不想走,是因在這個地方我便看到了整個自私的世界。哪裏又有我們立足之地呢?


  “皓揚,我不能走。”白芯蕊抬眼望去,卻冷不防看到閩皓揚望向這邊,那泠泠目光穿過一切障礙直至心底,讓她心中無由一緊。


  “為何?”


  “在這裏,我還有普善堂放不下。”


  閩皓揚手指了指眼前所立之處,道,“你是指這個地方?”


  白芯蕊微微點了點頭。


  “我都聽說了。”閩皓揚的心中像是無由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早已蔓延纏繞的藤蔓,在塵埃中開出綻放的花朵,無法把握,無以名述,“芯蕊,我們不能不走。”


  白芯蕊聽不懂他所言何意,突然想起這次去景南府竟花費數日,問道,“你見到景南知府了麽?”


  閩皓揚劍眉一蹙,似有萬千愁緒,抬眸望了望門外,低聲說道,“那景南知府亦和承澤縣令一孔出氣,我去告狀之事想必已驚動那昏庸縣令。我在景南府已被抓了一次,不過冒險逃回來了。這裏是個是非之地,芯蕊,我們必須離開了。”


  一陣涼風吹得白芯蕊柔弱的身子顫了顫,如一株繁盛已過的白蘭花在慘敗的枝葉上搖搖欲墜。


  “芯蕊,你去客棧帶出牧兒,吃完飯後我們便離開。”閩皓揚見她這般模樣,隻能狠下心來。


  白芯蕊抬眸一蹙,心知自己心中仍割舍不下,“那普善堂跟這些災民呢?”


  閩皓揚也知白芯蕊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強行拉走她並不是良策,況且不能讓這個女人跟隨自己不開心。他眼神一轉,像是想到了什麽,“芯蕊,普善堂且交與我來安排,你隻要答應跟我走就好。”


  站了良久,白芯蕊緩緩道,“好。”


  白芯蕊拉著牧兒二人立在普善堂門外,偌大的牌匾仍是當初趙大夫遣人懸掛上去的至今不曾換下。堂門緊閉,斜陽打入門環上,寂靜肅穆,一切還是曾經熟悉的樣子。


  閩皓揚將普善堂交與承澤縣裏一位平時體恤百姓稱得上是善人的鄉紳,並留下一部分銀兩。那人也承諾繼續發揚普善堂,接濟街上無家可歸的災民百姓。


  “姨娘,我們真的要走麽?”牧兒巴望著麵容蒼涼的白芯蕊道。


  白芯蕊回過神來,略一鎮定,“牧兒,放心吧,姨娘不會丟下你的……”


  “可是,我還不能離開,我必須要報仇……”


  “牧兒,你還認我這個姨娘麽?”


  “姨娘!”


  “那就不要再想報仇!”白芯蕊軒眉緊鎖,言語裏隱透著威嚴沉肅。


  牧兒立在白芯蕊的麵前,不再敢說話了。


  閩皓揚從遠處拉過來兩匹棕色良馬,喚了一聲,“芯蕊,我們走吧。”


  白芯蕊在閩皓揚的幫助下翻身上了馬,又接過牧兒放在自己的身前。他們跟在閩皓揚的馬後,向著離開承澤縣的方向奔去。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裏,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何處笙歌?何處淡泊?綠林外,蕩舟江上,不惹凡塵。即是我願。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