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姑
聽說我出生那天,轟動了整個醫院。
我媽赤身裸體的從手術室跑出來,大夫手裡拿著麻藥針在走廊里追。那時候十指全開,我的頭也露出來了大半。旁邊病房陪護的人紛紛探頭出來看,最後半嘲諷半看熱鬧的回頭說手術室跑出來個瘋子。
生下我之後,我媽披頭散髮的坐在旁邊直勾勾的看著,大夫來把她摁倒之後她又坐起來接著看。
兩個小時以後,我成了沒媽的孩子。
她從六樓的窗戶毅然決然的跳了下去,樓下的那輛電動車被她頭骨碎裂的聲音震得直響。
而這些話,都是梅姑氣急時抓著我的頭髮半咒罵半咆哮著說出來的。
梅姑是我爸的姐姐,她唯一的弟弟在強姦了我媽之後被判了七年,在我媽自殺跳樓了之後,法院把還不到一周的我判給了她。
而後的幾年,她無時無刻都想把我弄死。但為了他弟弟託人每個月定時打給她的幾百塊錢,她還是勉強讓我活到了能記事的年紀。
梅姑在一次喝醉之後問我她的打火機在哪,我沒看見三個字剛說了一半,一個煙灰缸直接掄過來砸在了我腦袋上。
從那之後我成了個啞巴,加上一耳失聰。
一耳失聰是因為那一下把我的耳膜直接砸穿了孔,成了啞巴是因為我自己不敢再說話。潛意識告訴我說錯就會挨打,倒不如不說。
梅姑的丈夫在娶了梅姑第二年下礦被電死了,她就成了十里八村出名的俏寡婦。
印象中她從來不工作,每天除了抽煙打我之外,最常見的就是把各式各樣的男人領進自己的房間,每次男人走了之後,當天晚上的伙食就會好一些。
而我也從當初的目瞪口呆變成了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數著樹上的葉子,等著屋裡痛苦又壓抑的喘息聲慢慢平息。
當時我覺得,梅姑可能也是個做生意的,人家賣貨,她賣自己。
後來有一天,家裡來了個眼角帶刀疤的男人,梅姑讓我管那人叫爸,話剛出口她才想起來,哈哈笑著說,你看我都忘了,十五是個啞巴。
十五是我的名字。
男人眼神閃爍了一下,也看不出什麼憐憫和心疼,只問到怎麼搞的。
梅姑坐在沙發上點了一顆煙「我打的,用煙灰缸。」
男人沉默了一會「孩子我領走了,以後每個月給你打一千塊錢。」
「得嘞,不送。」梅姑好像送走了什麼瘟疫,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離開村子的一路上,我都跟在男人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大太陽晃得我不敢睜眼,心裡想著,這應該就是那強姦了我媽的爹吧。
在梅姑家的幾年,我活的像是農村家養的土狗,開心了給我兩口飯吃,不開心笤帚鐵鍬什麼都能拿來打一頓。所以對於這個男人的出現,我感激大過其他,我當時以為他把我帶離了苦難,卻不知其實是被帶向了深淵。
他那會剛出獄,東拼西湊的借了點錢,在一個小衚衕里開了一家小旅店。
七情六愛。
粉紅色的燈箱上,五顏六色的小彩燈拼著這麼四個字。後來想想也頗覺得可笑,我這樣的人這輩子最先學會的除了數字之外,竟然是愛情兩個字。
不上學的時候,我都在旅店幫忙收錢。時常有帶著紋身,渾身酒氣的人來這找吳左。
八歲那年我知道自己姓吳,父親叫吳左。
小旅店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濃妝艷抹的女人,挺著啤酒肚的煤老闆,穿著校服的年輕情侶。
吳左經常帶一個個子高高的女人來,他們都叫她嵐姐。偶爾也會帶成群的男人開包房打麻將,把屋子裡搞得烏煙瘴氣。我端茶送水之間偶爾能聽到保護費,追債這類的字眼。
我聽見裝沒聽見,從小我就懂得一個道理,裝聾作啞活得久。
但是生活這東西,並不會因為你好欺負而少打你兩巴掌。隨著我上了初中,身體開始發育,長相上也較小時候也有了很大的不同,我能感受到吳左那幫朋友看我時眼神的變化。
有時吳左不在,他們一幫人也會在櫃檯前糾纏一陣子。有的借買水的蹭我的手,有的故意拿起櫃檯前的套套問我這東西是什麼,能不能吃。
我在一群黃牙之中,噁心到快要作嘔。他們倒是享受於我的窘迫臉紅,鬨笑的聲音更大。但是吳左在的時候他們則會收斂一些,那也是我人生中少數覺得,有個父親可能也是件好事的時候。
吳左有時會去外地追債,但他從來不和我交代目的地。每次走之前都會把旅店的鑰匙留給我,還會留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讓我有急事打這個電話。
吳左不在,就表明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旅店度過,畢竟他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全部的生活費都要從旅店的收益里出。
而每每吳左不在的這段時間,都會成為一段我難熬的噩夢。
自己一個人在的時候,旅店晚上十二點之後門就被我鎖了。吳左在收銀台後面搭了個簡易的床板,我簡單洗漱過之後就和衣躺著將就一宿。
一牆之隔的旁邊房間會時不時傳出床搖晃的聲音,和男女混合著的粗重喘息。我從小對這種聲音就很熟悉,鍛煉到今天,可以說是免疫。不僅能聽著安然入睡,甚至能不受任何影響的做完一整套中考模擬。
睡到大概後半夜的時候,我感到耳邊有些涼意。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只見平時經常來找吳左的一個叫肥仔的人蹲在我床板邊上,一臉迷醉的舔著我的耳朵。
我像見了鬼一樣蹭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這猛的一下把那人嚇了一跳,從沉醉中清醒。他下意識就要過來捂我的嘴,我抱著被子快速後退,縮在牆角驚恐的看著他。
他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個啞巴。」
他往前探了一下身子,手指粗的金鏈子從衣領中垂了出來「今天晚上什麼事也沒有,你要敢告訴你爸小心我弄死你。」
我看著他的肥頭大耳,嚇得渾身瑟瑟發抖。
他見我沒反應,伸手給了我一巴掌「聽見點頭。」
我含著眼淚點了一下頭,眼淚啪嗒一下掉在了被上。他看著我的樣子滿意的抹抹嘴角,站起來緊了緊褲腰帶,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我看著被打開的門鎖和他腰上的鑰匙,閉著眼睛把自己縮進了被子,咬著校服袖子哭了整整一宿。
即使後來的很多年裡,我經歷過比那時更不堪的事,但是那天晚上那張噁心的臉,依然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磨滅的陰影。
第二天早上,嵐姐來替我的班,看見我哭的紅腫的眼睛拉住我問了一句怎麼了。我想起肥仔惡狠狠的表情,慌張的搖搖頭,拿上書包直奔學校。
從旅店的衚衕出來,走上不到十五分鐘就能看見一中大門。附近左右都是這一片的學區房,這個時間出來的基本也都是和我一樣穿著一中校服的學生。
十幾分鐘的路而已,還是有的家長不放心出來送了老遠。有的則是拿著牛奶出門,直接鑽進了自家的汽車。有的推著自行車在樓下等著朋友,最後兩人一起研究著昨晚的籃球比賽,從我身邊騎車而過。
十四五歲的年紀,每個人都澄澈的像是水洗過後的天。只有我,像是陰溝里的蠅蟲,身旁堆滿了垃圾。
——
「五十五!你幫我把黑板擦一下。」
「五十五!你去幫我買一串冰棍。」
「五十五,最後兩道大題我不會做了你幫我寫一下。」
「五十五……」
吳左沒給我取新的名字,所以戶口本上我的名字就只加了一個姓——吳十五。
「馬上就上第二節課了,五十五你趕緊把黑板擦了!」我們班的學委催促我,說完還和今天本該值日的女生互相使了個眼色,不懷好意的笑。
我沒有反駁任何,拿起板擦順從的擦好了黑板,回來剛要坐下,就被人把椅子踢翻。
是坐在我后桌的男生,叉著手看著我「冰棍呢?啞巴聽不懂人說話是吧?」
旁邊的同學聽到他這麼說,都發出聲音不大的竊笑。
說是麻木可能有點過,但是這種事對於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一開始我也因為類似嘲笑和別人起過爭執,最後的結果就是被對方家長再陰陽怪氣的奚落一次。
沒有人會為我撐腰,我那個父親,不知道在哪個女人的被窩裡逍遙快活,哪還有時間管我。
我沒說話,轉身走出教室,正面撞上一個男生。
襯衫解開了兩個扣子,斜挎著背包,雙手插在口袋裡,靠在教室外的欄杆上。
剛才屋裡的對話他多半也是聽見了,我並不想從他眼神中看到同情,道歉似的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第二節課再上課的時候,老師站在前面講台介紹,說我們班新轉來個同學,大家鼓掌歡迎。
我從習題冊上抬頭,正好看見剛才教室外的那個男生。
旁邊的女生竊竊私語「好帥啊……」
「肖川,實驗轉過來的。」他簡短的介紹之後,低著頭走向了我旁邊的空位「坐這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