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噩夢
不知何處。
夜深人眠,萬物俱寂,月明星稀,一派安寧祥和。
某個房間里,床頭的小小草籠球檯燈投下縷縷細碎微弱的光芒,恰好溫柔擁住一半的床沿,以及地毯小小的一角,安然又靜謐。
而在這靜謐深夜裡本該安眠的人卻在這時驚醒了,大汗淋漓,呼吸雜亂,頭髮散亂著,沾了汗珠,幾處纏成了一結,發梢凌亂披散在肩上,微弱燈光下,深深淺淺的發影沉沉浮浮,宛如一幅別出心裁的水墨畫。
一看就知道是做噩夢了。
橘黃燈光下,伸出一隻微微顫抖的手,被檯燈的光芒籠罩,泛著暖意的微微橙黃,看不出原本顏色。
手觸及小小檯燈垂下的草星星吊墜,一顆又一顆星星,儘管邊邊角角總有絲絲草尖尖冒頭,看得出做工粗糙且稚嫩,看上去卻也格外別緻有趣。
那雙手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關,打開了水晶吊燈,水晶折射燈光四散,耀眼的光芒席捲而來,一剎那覆蓋住整個房間,像黑暗前路的轉彎處,突然冒出一輛大開前燈的車,燈光炸裂,明晃晃的,教人不知所措,眼前一片黑紅。
而那盞僅僅能照亮床頭小小一片範圍的檯燈不知何時已熄了。
那隻手又攀上額頭擦汗,汗水黏膩腥濕,和掌心的汗漬混合著,怎麼都擦不幹,反而糊了一臉,幾乎讓她生出擦了一手血的感覺,身後已經全然汗濕,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連著一身皮子都像是給水泡得腫了,一撕下來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一照面只剩下滿手鮮血淋漓。
一如既往,噩夢不安。
一會兒是爆炸的火光吞噬一切,白色的牆壁,黑色的機器成排擺放,頭頂的星空虛假又真實;一會兒是漫天飛舞的雪花,風雪雕琢的冰山鬼斧神工,荒無人煙,崢嶸神秘宛如神跡;一會兒是浩浩蕩蕩的鐵血之師向迷霧重重的地方進發,士兵們冰冷堅硬的金屬兵器折射冰冷的光芒,刃上滴著血珠……
都不是美好的景象。
都不是真實的景象。
大概是誰藏在心裡的鬼,終於按耐不住,糾纏不休。
誰說的清呢,怎麼說得清呢。
腦子裡像是注了水,又像是黏糊成了一團,重且昏沉。
渾渾噩噩之下,長長睫毛下掩映下的一線眼神格外晦暗不明,看不出顏色的臉上像染上了一抹寒霜。
這樣的情況下,額角的青筋凸起的格外明顯,又僵硬得像是戴上了面具,表情管理失控的厲害,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卻隱隱約約讓人覺得陰暗血腥,無端染上三分冷血,蒼白唇角無聲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在明亮燈光的暴露下,竟像是昭示著主人的無聲嘲諷。
下了床,一時竟有些眩暈,那雙手自覺搭在床沿上,冷白色燈光下的手顯得瘦小又蒼白,看得出,主人已經很小心地保養著,但或許是曾經過活的太艱難,其上依舊留有歲月的痕迹——斑駁的傷痕不經意間就被揭下面紗。
再怎麼細心保養也於事無濟。
下床的人微愣了一下,眼依舊眯著,幾乎要眯成一條縫了,拉長了眼線,刻了一線鋒利,染上了三分薄涼,迷霧般的迷離燈光下,只能模糊見到高山冰雪般的側臉上長長睫毛晃動,留下一片如枯黃落葉的影子。
她又微微晃了晃腦袋,意圖清醒過來,可這哪兒那麼容易?
是以,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過了一會兒,眼前總算不再一片漆黑和血紅,亮光滲進瞳孔,有些刺眼,讓那人忍不住垂眸,瞼去了一雙看不清的迷霧般的眸子。
像是一潭渾濁的水。
奢華迷離的水晶燈燈光照耀下是空空蕩蕩的房間,並不是說少了傢具的陳列和飾品——桌子、椅子、書櫃、衣櫃等一套傢具俱是齊整,木質的或金屬制的傢具一一列坐前方,端放在那裡一如正襟危坐的面試者,任誰也挑不出傢具配置的毛病,房間里玉雕的惠蘭光芒流轉,整整一面牆被挖出類似於框架的樣子,擺著相得益彰的寶石玉雕,富麗堂皇。
而更靠近床榻的另一面牆被一個老式書架佔據——鏤空的檀木書架依舊美麗,但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滄桑。
她本就不年輕了,至少有400年歷史了呢,要是講一講她的故事,那可太長了……她身上的斑駁也不比她的現任主人少,修補彈痕后留下的淺淺痕迹,東南西北搬運遷走的碰撞傷口,以及……不知哪個熊孩子留下的……牙印。
其上擺放著的一些書籍和瓷質的器物,也都不年輕了。
書籍的紙頁發黃脆弱,邊邊角角磨損的厲害,瓷質的器物也儘是些簡單式樣的餐器,沒有繁複精緻的花紋,只有碗底或者是邊沿畫著簡單的藍色花朵和葉子,簡潔大方。
都是老物件,沾著歲月的滄桑氣息,稍不小心就會如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冰釋雪融,再無追憶。
主人大概是很念舊的。
這些東西都保存的很好,彷彿最初就應該是這些個模樣。
但房間整體依舊給人很奇怪的感覺。
或許只是房間太大,牆壁和吊頂又太白凈,折射出了一種冰冷的視覺效果,顯得這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卧室,倒像是一間病人的活動室。
主人略有些蹣跚地走向不遠處的書桌,莫名煩躁,一腳踹開木質的椅子,手比腦袋轉得更快,已經拿出來了一隻筆和一張白紙。
黏糊的怪異的感覺再次襲來。
她覺得自己就要握不住手中的筆了,於是乾脆順手一抖,將筆丟在一邊,抽出一張紙巾,將自己的雙手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抽出一張紙巾,將剛剛沾了手心汗的筆也仔細擦了一遍。
腦子也是在這時快過了手上的動作,她這才覺得自己是真的清醒了。
並不做其他的事,捏著筆就在白紙上一筆劃下看不懂的符號,彷彿是鬼畫符,又彷彿是用盡了全力的一揮而就。
又一筆添就「夜,元十五」,這回是正常的字了。
隨後筆被壓在紙上充作鎮紙。
她衝進了浴室。
實在是無法忍耐了,她只覺得身上的不是汗液,而是腥臭黏濕的血液,無法被衣物吸收,反而濕了裡衣,讓裡衣和皮膚黏黏膩膩地粘黏一起,更添了一分煩躁。
眼底一抹瘋狂瘋狂般生長曼延,好像下一秒就要發作。
總有理智壓制著,這瘋狂沒能發作。
十多分鐘后,帶著一身暖濕水汽的人噠啦著拖鞋緩步從浴室出來,一隻手隨意地搭在腰上,另一隻手一把把之前一腳踹開的椅子拖了回來,擺正後坐下,手上又是那隻筆,在明亮的純白燈光下閃著金屬冰冷的光,又被一隻骨肉均勻的手撥動旋轉,冰冷的光變得迷離,而這一切的造就者像是被這迷離的光華迷住了似的,目光一直沒有轉移,緊緊黏在了這一處。
幾乎要讓人以為她被魘住了。
也就是在這時,她收回了目光,被稀疏而長的睫毛掩住顯得黯然的眼眸里一片淡然,全然不見之前的暴躁和厭煩。
平靜地拈起指尖。
平靜得讓人害怕。
平靜的讓人心疼,莫名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