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8 十年一箭露鋒芒,可有前路?(三)
「好!」
原來是台上的軍爺們此刻也坐不住了,全都落場下來觀看。
三人來到百步靶線之前。
禁軍步射的考核,原是十人一組同射,但在幾位大人的要求下,變成一人一射,故而照例詹納司身先士卒,以為表率。
詹都頭操起二弦弓倒是遊刃有餘,十箭射將下來,居然中了七次靶心,而且另三發有兩枚扎在靶心外的最內一圈,看來他自前年在半山沿見到邱禁射穿稻靶、留在靶架上驚心動魄的那個鏃眼之後,已經開始發功,暗自苦練了一番。
只聽對面報訊官喊道:「七箭滿中,兩箭半中,一箭作廢!」
方訓武於是宣道:「詹納司,二弦竹弓,七滿二半,十射八中!過!」
眾人點頭相賀,確是一個不錯的成績,只有侯志心中幸災樂禍。
按著舉鐵墩的次序,該是輪到宿平,正在軍官們眼神亟待聚焦之時,少年卻道:「邱叔叔,這回你先上!」
邱禁無奈一笑,道:「好吧。」
抓起三弦弓到得靶線之前,手拍腰間,邱禁抽出第一箭。
居然微微有些顫抖。
十三年!
那年還小,他又矮又瘦,以為廂軍即是最終命運;
那年突然長高了,他在心底吶喊,再高些,再壯些;
王平都頭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到了路;
王平都頭離開了,那路還在,卻被人堵了;
消沉,墮落了,那些年他在陰暗中啜泣;
憤怒,不甘了,這些年他重拾信念,學會忍耐;
就為這一箭!
邱禁握著弓臂的手,狠狠地抓緊,又緩緩地放鬆。
深吸一口氣。
十箭連發!
只聽一陣「簌簌」、「嗡嗡」之聲,箭囊為之一空。
眾人愕然。旋即喝彩聲起!
報訊官喊:「八箭滿中,兩箭半中!」
方訓武朗聲道:「邱禁,三弦竹弓,八滿二半,十射九中!過!」
旁邊的記錄官急忙興奮提筆,刷刷寫下這幾日來最好的成績!
侯志顧不得恁多的大官在場,喜叫連天,間中偷偷地瞥了詹納司幾眼。
詹都頭微笑的表情倒也沒多大變化,好似一切都在預料之內。
這時,當中有個瘦臉軍官突然開口道:「詹都頭十箭用了四十個呼吸,邱副都頭用了三十個呼吸……當真……兩位當真都是人才啊!」他本想只說邱禁是個人才,但又怕落了詹納司面子,是以加上「兩位」二字。
詹納司笑道:「久聞吳校尉箭術超群,真是有心了,不過在下卻是沒有這般考慮周詳。」言下之意即是,我若是考慮周詳,便就不用四十個呼吸那麼多了。教人聽了,好似未盡全力。
陳觀察使道:「不錯、不錯!都是沈指揮使調教出來的好兒郎!——小娃娃,該你上場咯!」
宿平默默地看著左右拇指,兩枚鵝卵石鑿磨而成的指決,因長期摩娑,在日照下映出樸實無華的暗光,只見少年兩唇微啟,喃喃道:「父親,宿平不會教你失望!」
「霍」地一振弓臂,大聲應道:「來了!」
再無廢話,三步上前!
只見他!
手起箭抽,腕臂疾甩,弦顫不斷!
鏃頭閃爍,羽繼而出,幻影不絕!
五箭射畢,交弓右手!
左手調撥,再發四箭!
最後一箭,出筒!
卻是一個轉身,面首右邊第二個箭靶!
直臂斜上,瞳映金光,真似個射日之神!
眾人屏息……
白晝如寂夜。
破弦箭划空。
黑龍翻雲一點紅!
半晌之後,才聽那報訊官喊道:「八箭滿中,一箭半中,一箭……一箭……」
方訓武喉結聳動,吞了口口水,喝道:「還不快去看看!」
那報訊官急急忙忙跑越過一個箭靶,來到那第二個箭靶前,興奮叫道:「一箭亦是滿中!」
其實在場的多數人,包括宿平自己在內,都是眼神犀利之輩,百步之外,早就看到了結果,卻都在駭然渾噩中沒有醒轉,未及出言罷了。
方訓武聞言高聲道:「宿平,二弦竹弓,九滿一半,十射九中!過!」
眾人這才知道拊掌大喝。
邱禁欣慰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後背,宿平朝他嘟噥道:「哎……有些緊張了,看來右手開弓還得多練練……」
侯志此刻卻已然眼眶水潤,喃喃道:「黑龍翻雲一點紅……我的翻雲黑龍箭……呵呵……這小子……好……好……」
詹納司放鬆緊咬的牙關,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青出於藍勝於藍,我與邱副都頭都敗在你小宿平的手下啦……呵呵,不過我說方訓武,那最後一箭,卻不在正靶子上喲!你莫要謊報軍情咯……」這人犀言如斯,前面一句話輕鬆抹去邱禁的風頭,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偏偏兩句話叫人聽起來都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反而好感多過惡感。
方訓武尚算個耿直之人,於是道:「也對!」
此言一出,頓叫詹納司眼中一亮,邱禁、宿平心頭一緊!
方訓武沉吟片刻,續道:「那我便將這一箭附上幾句、如實描述一番,那箭靶離此處大約也有一百五十步,能以二弦弓射一百五十步者,還真是鮮為人見……宿平小兄弟,你當要謝謝詹都頭提醒,我這幾筆一添,不知要給你檔案增色多少吶!」
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邱禁給宿平使了個眼色,宿平立即拖起長音,躬身道:「多……謝……詹……都……頭!多謝方大人!」
詹納司始料未及,訕笑一下,裝作坦然接受后,便沉默不語。
陳觀察使突然道:「吳校尉,不知小兄弟用了幾個呼吸?」
那吳校尉是個爽快的人,笑道:「依下官看,宿小兄翌日要是來了咱們禁軍大營,我這什麼狗屁勞什子箭手也要甘居其下了!——觀察使,這是考試,可不是對敵速射,咱們便是想也想不到,他十箭竟只用了二十個呼吸不到……實話說吧,下官也是大致猜的,因為當時連氣都不敢喘了!」
陳觀察使顯然不諳弓馬,於是問道:「二十個呼吸,十箭,真的有那麼厲害?」
吳校尉道:「那是自然,便連……總之,那是絕頂箭手的出箭速度,更可氣的是,這小子居然還左右開弓!更更可氣的是,居然幾近百發百中!」
同僚軍官們都是點頭同意。
陳觀察使嘆道:「看來今天都指揮使大人沒來,真是件憾事哩……對了,小兄弟,你這箭法是誰教你的?」
宿平偷瞄了一眼愈發鬱郁的詹大蘿蔔,心中好笑,嘴上恭敬道:「便是旁邊的邱叔叔教的……」再看了看沈朗,又道:「沈大人當年也曾指點過小子!」
陳觀察使目光閃動,哈哈笑道:「沈兄啊沈兄,看你這一家子教的,個個人中之龍啊!——不行!」繼而又朝方訓武道:「——沈指揮使這一筆定也要記錄在案,分別在三人身份之後綴明!咱們可不能光顧著檯面上的英雄,而忘了幕後為朝廷薦才的伯樂啊!」
詹納司第一個拊掌同意。那些軍官誰還不知其中的貓膩,是以都上前恭維一通。
沈朗看著宿平,點頭微笑,心中卻是生出一絲懊悔——早知如此,當年打死他也不教那張小廢材,而是從邱禁手中將宿小天才給搶來了!
接著是步射中的「穿札」一項。
所謂「穿札」,即是考較一個人的弓力,更與實戰息息相關。古語有云「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哪怕一個人的眼力再准,假若其弓力不夠,便射不穿鎧甲,給敵人撓痒痒不說,還白白糟蹋了自家箭石。
「穿札」一關,於百步之外,設置了三處草垛子,每個垛子便相當於一個敵人,都套著一件皮甲裙,卻又有不同。第一個垛子,為一層皮甲;第二個為兩層;第三個為三層。
三人這時無一例外地,全都選擇了三弦弓。
每垛各發二矢。
三人又是無一例外地,全都射穿了三層皮甲,但只有邱禁一人,回回都是射穿之後,還沒箭至羽,甚至有一箭,將那第一個草垛前後皮甲扎了個通透,可見其弓力之強。
方訓武報錄完畢,忽聽吳校尉嘆道:「哎,其實就他三人來講,應將垛子放在一百五十步更為合適。」
陳觀察使疑道:「一百五十步與一百步,又有何不同?他三人用的都是三弦弓,我看他們也都開起了滿月,力道不都一樣么?」
吳校尉搖頭道:「即便是同一把弓,運用得當與否,力道也是不一樣的。」
陳觀察使爽朗一笑道:「哈哈,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還請吳校尉點撥點撥,知無不言。」
禮賢下士,有時比自立威信更能籠絡人心。
果然,就見那吳校尉欣然拱手道:「觀察使言重了,下官只是恰在此處粗通皮毛而已,怎能和您的才略相提並論……話說這三弦弓,比之一弦二弦卻有不同,弓力大上幾輪之後,射程的余量更有了疊加……一弦弓射五十步,高手用它,頂多也只再往前推至六十幾步便封頂了……二弦弓射一百步,高手用之,卻能射至一百二三十步許間……這三弦弓尋常之人射一百五十步,而在高手用來,便能直射二百步,始才墮地——其中的關鍵,就在於箭手耍弓的技巧,更在乎出箭推弓的那一剎那!——當然,也有如宿平小兄弟這樣的怪胎,哦不!人才!那一箭二弦弓竟然命中一百五十步外,叫人羨慕!」
宿平聽他當中誇獎自己,微微有些局促,卻也是暗自點頭。吳校尉的這番話,當年半山沿制弓之時侯志也曾說過,只是更為詳盡罷了,便是少年自己兩年習練下來,同樣深有感觸。
陳觀察使恍然道:「原來如此,吳校尉真叫陳某茅塞頓開呀!好、好!——既然如此,咱們何不再射個一百五十步試試?」
宿平聞言,喜笑顏開地看著邱禁,這個一百五十步簡直就是為邱叔叔出風頭而量身定設的。
詹納司卻是雙目一縮,望向沈朗。
沈指揮使突然道:「誒呀!我看就省了罷!你們這群人啊,個頂個都是鐵漢子!個頂個的不知飢勞,沈某甘拜下風!現下早已過了吃飯的時辰啦,拜託各位大爺,好歹可憐可憐我這咕咕叫的五臟廟呀!——趕緊的!考完下一關,快馬加鞭!攻打瓊香樓去也!」
眾軍官都是一陣鬨笑。
陳觀察使道:「好吧,好吧!方訓武,那咱們繼續第三關——馬射!」
方訓武領命稱是。
宿平與邱禁卻閃過一絲落寞,卻叫詹納司逃過一劫。
詹都頭這回笑得最是由衷得意,與眾人一起朝馬道走時,卻是不動聲色向沈朗靠了過去。兩人一陣耳語后,沈朗輕嘆一記,微微點頭,繼而又獨自走回幾位軍官的隊列之中。
來至馬道一頭,只聽方訓武宣道:「第三關,馬射!」
「馬道,長六百步,每兩百步各設一靶,於左首八十步外,每靶一箭!——三位選定弓箭、馬匹,即刻開考!」
三人從那十幾頭膘壯之馬中挑好各自坐騎,再於架子上揀出弓箭配置在身。依舊是邱禁三弦弓,宿平二弦弓。——但那詹納司卻是出人意表,竟也配了把三弦弓!
齊齊蹬步胯鞍,威風凜凜。
方訓武喝道:「誰先開始?」
「且慢!」
卻是陳觀察使開口。
詹納司嘴角向上扯起,活動了一下長袖之下的右腕。
「此次馬射,不分先後,三人同場競技!因為禁軍的名額——」
「只剩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