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2 多情往南去,老庵誰人憶(三)
一濁上了馬背,正要抖開韁繩,突然卻又回頭笑道:「不妥、不妥!我這麼走了,好似不是個味兒——小宿平!你給姐姐吹個曲子唄,姐姐要有人壯行哩!」
宿平回道:「姐姐要什麼曲子?」
一濁道:「就那首『關山月』吧!」
宿平道:「行!我這就回去取簫!」說完,即刻扭頭。
一濁叫道:「慢!」
宿平住足回頭。
一濁搖頭道:「小宿平那簫,可練得不咋地呀……」待得眾人一陣鬨笑,又繼續道:「再說嘛,簫聲太過凄涼,可別把姐姐的事給整黃咯!要喜慶點兒的!——唔,就用你拿手的鎖吶吧!」
宿平委屈撓頭道:「但姐姐教我,『關山月』本來就是個悲壯的曲子嘛……」
一濁嗔道:「少羅嗦,快去拿鎖吶!」
宿平趕緊撒腿。
片刻之後,眾人集於院外。
宿平舉起鎖吶,嘹亮的樂聲響起。
一濁頭也不回地坐在馬背,馬蹄輕踢,踱步離去。
水紅清秋衣,歡快鎖吶悲愴曲。
曲中蹄聲漸行漸促,馬兒連人很快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宿平放下鎖吶,身旁的伊婷已然滿面淚流。
內園石桌旁。
宿平問道:「姐姐為何要走?」
對面的伊婷嘆道:「現在與你說起,倒也無妨……你可還記得那蒙……濕詩死前曾來騷擾南林苑的那段日子?」
宿平點頭。
伊婷道:「哎……那段時日,姐姐身在郴州,是為了找尋一個之人。」
宿平驚道:「那她此番出門,也是為了那個人了?卻不知是何人?」
「是她的心上人……」伊婷說起「心上人」三個字,眼中始露笑意,卻也一閃即逝,繼續嘆道,「又或許她自己也不知曉,那個男子與她當年最後一別,其實兩人也才你這般歲數,甚至姐姐還要更小一些。」
宿平張大嘴巴,啞然無語。
伊婷微羞道:「這種事,你小孩子自然不會明白了!不說了、不說了!」
「不是、不是……」宿平趕緊擺手道:「伊婷姐,你接著說,我想多聽些姐姐的事呢!」
伊婷看了少年片刻,這才又道:「好吧,你我雖與姐姐不是同胞所生,但她待我們有如手足,多些人與她分擔也是好的……你別看姐姐平日嘻嘻哈哈,心中凄苦卻是無幾人知曉。當年她為了那人,踏遍了整個大趙、甚至小半個梁國,郴州已是她在大趙的最後一絲希望,卻仍未發覺半點音訊,本已心灰意冷,哪知……哪知經歷那蒙濕詩一事之後,突然又狠下了決心,故而就有了此行。」
宿平嘆道:「想是姐姐不想此生抱憾吧……」
伊婷眼中閃過奇異之色:「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也懂人心思,不枉費姐姐對你一番教誨……你可知若不是為了你,她早在兩月之前就走了。」
宿平心中感動,又問:「姐姐這回是要去哪裡?」
伊婷道:「她告訴我的是先去南邊徐國。可我卻知,以姐姐的脾性,若是下定決心要去做哪件事,必然不到南牆不回頭的,是以那人要是不在徐國,她定會取道再去鄭國、夏侯國,直至兩人相見的那一日……」
宿平忽然道:「若真有那一日,那個男人……還認得姐姐么?」
伊婷輕道:「都不重要了……」
這時,繼老頭突然闖進了園子,嚷道:「你姐弟倆,在說什麼悄悄話呢?」嚇地二人趕忙收拾心神,朝他望去。
宿平道:「繼爺爺,你怎地不聽戲了?」
繼老頭道:「聽得倦了,想出去鬆弛鬆弛筋骨——小子,我看你整不是跳就是吹的,也悶得慌!明日陪我去衡山上溜達溜達如何?」
伊婷點頭道:「老先生說得對,宿平你也該出去走走了,衡山上有許多寺廟、道觀哩。」
……
第三日,宿平隨繼老頭到了衡山腳下。
南嶽果然名不虛傳。
遍嶺墨綠,中有楓林之紅;廟觀熏旺,偶遇石徑之幽。
此處比起同屬一脈的半山沿的深山老林,更因遊客絡繹、香火不絕,而別具人氣風情。繼老頭並沒有去拜會那每日記掛他的佛祖,而是到了東山的道觀所在。
衡山目下的道觀,有八座之多,可老頭依舊沒有在其中任何一座停下。路過最後一個「九真觀」,輾轉數步,又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蜿蜒盤上向北行去。老頭那副輕車熟路的模樣,教宿平咋舌不已,偏又不敢開口詢問。
路上再無他人,沉默地走了許久,終於到了後山幽深之處,卻是柳暗花明。
眼前是一座古舊的小道觀,顯是年久失修,但正是因為如此,反倒與周圍之物和諧一體,予人渾然天成之覺。這道觀灰朴深痕的大門緊鎖,上有同樣歲月滄桑一匾,落字「白雲庵」。
繼老頭輕「咦」了一聲。
宿平這時也道:「繼爺爺,這裡不聞人聲,且那大門上了銅鎖,好似是個無人之處;但看外面,卻又有人打掃過了。」
繼老頭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宿平發覺老人自從踏上了那條小徑,就一改平日作風,毫無半點遊戲之狀,反而神情肅穆,當下也不再開口。
片刻之後,繼老頭邁開跛腳,走到門前,突然伸手摸向那個銅鎖,只聽「咔、啪」的一聲,那方銅鎖便落在了地上。
宿平驚道:「繼爺爺,你……」
老人轉頭過來,對宿平微微一笑:「要不要一起進來?」
宿平點了點頭,一老一少,推門而入,日光同時撲門而灑。
道觀的正中,擺著一個大龕台,龕台的上方擺著一尊木雕人像。這人像席坐,與真人同高,左手捏著一根拂塵,平放腿上,右手掐起一個指決,豎置腹前,身上油漆雖已掉落,但仍能看出是一襲黃色道袍,腮鬢之髯垂襟,長須落胸,慈眉善目不知如何雕刻,及至今日依舊栩栩如生,頭頂上如繼老頭一般,只扎了個道髻,卻不戴道冠。
老人靜立龕前,兩眼望著那雕像,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修短在己,得非天與,失非人奪……」①
宿平只覺心神一陣恍惚,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繼老頭忽然屈腿席地一坐,如那雕像般做了個掐指之狀,閉起雙目,好似忘了旁邊少年的存在,自顧輕輕念了起來。
宿平初時還有些手足無措,但片刻之後,聽著那不清不楚的念念有詞,感受著這周遭的氣氛,宛如受了什麼召喚,也學著繼老頭一樣,挨著對方坐了下去。這一挨閉目,耳中老人的聲音如天籟般徐徐傳來:
「……夫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帥。靜則生慧,動則成昏。欣迷幻境之中,唯言實是;甘宴有為之內,誰悟虛非?心識癲痴……」②
又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漸漸停息下來,少年慢慢睜開眼睛,只覺百骸皆舒,且那席坐的雙腿,更無半點滯澀之感。
繼老頭哈哈一笑,拍了一記宿平的肩膀:「起來吧!咱們回家咯!」
少年見他又回復往常,與方才判若兩人,嘖嘖稱奇之間,心中不知該喜該悲,於是只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好!回家!」
及至出門,才發現日已偏西,不知不覺中,赫然過了半日。
繼老頭將大門一合,拾起地上的銅鎖,重新掛了上去。
宿平心奇之下,伸手要去看那銅鎖,卻冷不防吃了一記板栗,叫道:「繼爺爺,你把人家銅鎖給弄壞了!」
繼老頭毫不介意,一推宿平後背,咧嘴道:「快走、快走!要是被人看見了,咱們爺倆身無分文,可賠不起哩!」
宿平翻了個白眼,突然又想起一事,便問:「方才繼爺爺誦的那段經文,可否教我?」
繼老頭笑道:「怎地?我反覆念了十幾遍,你這麼快便忘了啊?」
宿平道:「哪能有這麼好的記性么!」
繼老頭道:「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更好……啊呀,不好!咱們趕緊溜!」說罷,一把抓起少年的手,急急向外走去。
宿平見他一驚一乍,正要說話時,果見前頭轉出一個人影來。
卻是個道人。
還是個故人。
周真明提著把笤帚,瞪大眼睛失聲道:「高手!你怎地在這裡?」
宿平正要開口,卻見繼老頭朝他猛地眨眼,想起那把壞鎖,不免也有些心虛,只好訕笑道:「呵呵、呵呵,偶爾遊玩路過而已……」
周真明四下一望,詫異道:「這裡……也能路過?……果然是高手!」
宿平見了他,又開始頭痛起來,只好岔開話題道:「你又怎地會在這裡?」
周真明這才苦笑道:「還記得那日咱倆分別之後嗎?我便偷偷回了觀里,卻被我爹抓了個正著,逼問之下,便只能將當晚發生之事招供了出來,誰料我爹一氣之下,便將我禁足……喏,這來白雲庵掃地便是其中一項……」
宿平問:「你爹又是誰?」
周真明道:「就是前面『九真觀』的掌觀。」
宿平又問:「那你爹是不是很嚴厲?」
周真明立即狠狠點頭:「高手真是洞若觀火!」
宿平心中一驚,試探道:「那你如果此時再犯了些事,你爹會不會罰上加罰呢?……呃,別這樣看我,我只是說『如果』,譬如……譬如……譬如、如果那『白雲庵』大門的銅鎖被人撬了,他會將你怎樣?」
繼老頭聽罷仰天長嘆。
周真明眼神一愣,旋即失聲道:「高手,你可別嚇我!」說著,就要向大門跑去。
繼老頭一把將他的手抓住,朗笑道:「小道士莫急!我且問你,白雲庵這塊地,可是八個道觀輪流來掃的?」
周真明止步看著他道:「不是的,只有我們九真觀在掃,別的道觀可沒這份閑心。我爹曾說,白雲庵與我們這八個道觀淵源頗深,掃地之時,還要揣著一份禮敬之心,卻沒有告訴我是何緣由。」
繼老頭目露讚許,道:「不錯、不錯!」說著,伸手向懷裡一掏,掏出一個小本來,拍在周真明的手上。這小本紙質發黃,半指厚、掌寬,卻沒有封皮。
宿平早已習慣了繼老頭那乾坤袋般的胸口。周真明卻愣了一愣,道:「老先生這是何意?」
繼老頭眨眼道:「我是這小子的爺爺,也算與你有緣……」又壓了壓聲音,繼續道:「此本乃是武林不傳之驚天動地的劍法秘籍,這小子的大半武功就是從上面學來的!——我見你胸懷俠義心腸,很是歡喜!你只要拿著這本子,好好習練,將來除魔衛道,當可成為一代蓋世豪俠!你爹就更管不到你了!」
周真明眼睛頓時忽閃忽閃發亮,一把扔掉笤帚,當即翻閱起來,只見那裡面果然畫了許多舞劍小人,一時愛不釋手、目不轉睛。
繼老頭趁機拽著宿平開溜。
等到周真明再抬眼之時,兩人已然銷聲匿跡了。
「果然有高手風範,神龍見首不見尾!……嘿嘿……蓋世豪俠……嘿嘿,等我成了蓋世豪俠,就可以自己保護伊婷姑娘了……」
————————————————————————
注①、注②:引自——司馬承禎《坐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