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5 南林園相約,柳暗明花現(二)
宿平於是又將幾人喝酒聊天之事說了出來,自然就有那段蒙濕詩與秋等果的愛痕情仇。
兩個女子聽了之後,都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伊婷的臉上一派難以置信的表情,而一濁的神色中,卻流露出了淡淡的哀愁與懊悔,這在爽直如她的身上,真是鮮有見到。
伊婷先行醒覺了過來,看了一眼一濁之後,寬慰道:「姐姐莫要問心有愧,即算那個登徒子自己再有如何天大的冤屈,卻也不能幹出此等諸多禍患他人之事,昨夜不結果了他,便等於害了更多的女子。」非是伊婷心腸較硬,而是她並沒有身臨其境地見到那種魂斷身殞的凄涼場景。
這句話倒也有些效用,一濁聞言收起了那一絲懊悔,眼中卻仍透著哀愁,喟然一嘆,幽幽吟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1
伊婷知她憶起了自己的心中之事,故作噗嗤一笑,逗道:「姐姐這詩,是想你的情郎了?」
一濁果然剮了她一眼,卻是面色頓霽,朝宿平道:「原來他竟有這般叫人不忍回首的往事,便也難怪為何他調戲、欺凌的,除了那個張雨娘外,就儘是些有夫之婦了。哎,我原本害怕暴露此處據點,是以之前從未對他下手,可那日他竟敢來『南林苑』羞辱小婷,方才動了真怒。這等事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南林苑裡頭雖有幾個傳信的兄弟混在戲子當中,卻只能抵擋一時,要是他再叫上些同夥,就真當危險了,偏巧我那幾日又身在郴州,遠水救不了近火,想想都叫人後怕!——不過還好咱們小宿平在場,既有妙計、又有身手,幾下擺平開溜,呵呵,小俠風範、拍手稱讚!」說到後面,漸又恢復了開朗的心性,侃侃而談,令得二人心中大慰。
宿平自嘲道:「我哪是什麼『小俠』?倒是那個周真明才叫『挺身而出』呢……呵呵,他好似對伊婷姐姐十分著緊喲!」
「哪有。」豈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伊婷只給了淡淡的一笑。卻也怪不得她,實在是因為她的美貌兼又能歌善舞,為她引來了太多的仰慕者,而周真明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略微特殊的罷了。
少年見伊婷如此泰然,不由想起了舒雲顏,頗覺與那周真明有種難兄難弟之感,便問:「那他後來怎樣了?沒有被斧狼幫抓住吧?」
「這倒沒有,我已去官府和斧狼幫偷偷查探過了。」一濁說著頓了一頓,忽地想起一事,又好奇而問:「你與那老先生同喝了蒙酒,為何獨你一人卻立時就醒來了呢?」
宿平聞言,沒來由地一陣發怵:「我倒把這事給忘了,當時我只覺有人在我肚子上點了一下,跟著全身發熱、出了大汗,就醒過來了。」任誰回想起被人下了手腳還不知對方哪個,都會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少年說這話時也不例外。
一濁明眸微閃,笑道:「那哪裡是什麼肚子,學過內功的人應當知道,你被人點了『梁門穴』,才有如此反應!」繼而又沉聲道:「不過點穴之功,並非擁有內力就能勝任,稍有差池必然弄巧成拙,不救反傷!便如我與小法華,就沒有這等本事;大哥倒能點穴傷人,救人卻要頗費手腳;但即使舒嶺主親來,也不見得能讓你片刻散葯醒轉,天下間……真是難以想象,竟是在我眼皮底下乾的這事。」
伊婷突然插道:「那老先生就坐你邊上,會不會是他?」
一濁、宿平齊齊動容,相視而望。
卻聽這美麗的「二表姐」立刻又自駁道:「噢!不對、不對!要是真是一個如此高的高手,怎會因為輸了五兩銀子,就坐在賭檔門口哭死覓活哩!」
一濁笑道:「高人行事,豈是咱們所能預料的——嘿嘿,小宿平,要不要姐姐幫你試探他一下?」
宿平沉吟片刻,忽地搖頭笑道:「許是我吃了不合腸胃的東西,又酒勁發作,所以恰巧醒來了……再說了,我窮小子一個,好似也沒有什麼能讓那種高人看上的地方罷?」心中卻是不忍,幾日同食同眠下來,少年已然將繼老頭當作了自己的家人,若是因為這般捕風捉影的懷疑,傷了這孤苦伶仃老人的心,自問日後又怎能與他面對。
「小宿平叫人看得上的地方可多哩!」一濁擠眉道,旋即將手一攤,「其實姐姐是騙你的啦!若真是個頂尖高手,我這一點本事上去只能突增笑料而已,哪還妄想能試探出個究竟來?」
宿平想起自己昨夜被她幾個回合輕鬆擒下,便道:「若連五……姐姐也只有『一點本事』,那我豈非乾脆『沒有本事』了么?」
「呵呵,小宿平,我看你這『姐姐』二字,還未叫得利索,今後可得多加訓練一番才是啊。」一濁老氣橫秋道。
宿平啞然失笑,連忙點頭稱是。
一濁抬腿道:「走!咱們去會會那位老先生!」
當下幾人跨出了廂房。路上又確認了一下三人日後掩飾身份的親戚關係。一濁想要宿平搬來「南林園」住。少年卻因邱叔叔尚未歸來,要與他知會一聲,是以言明之後,沒有立刻答應。只此不經意的一處,便可看出,邱禁在少年的內心深處,實是要比風雷寨更為親密。
才一踏入外園,就見園裡的所有人此刻都圍成了一圈,外頭的那些人,更是踮足朝里翹望。人群之中傳出的陣陣抑揚頓挫之音,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綿綿不絕。三人邊走邊聽,雖不見何人所奏,卻如被撥心弦,直到那琴聲忽止,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然到了人群邊上。
轟然一陣拊掌之聲,一濁三人自然也一齊拍手。
「老頭兒,再來一曲如何?」只見一個騎在圍牆邊大樹上的青年叫道。
一濁趕緊斥聲:「小獸,不得無理!」
那個叫「小獸」的青年立即哈哈一笑:「苑主饒命,小的錯了!」
眾人見一濁來了,左右分出一道,那拉琴之人頓時現出了廬山真面目。
是繼老頭!
宿平腹誹暗嘆,您老怎地到哪裡都能這麼金光閃閃!
繼老頭這時也將手中的嵇琴(二胡)交還給它的主人,朝那「小獸」笑道:「不行了,人老啦——再拉下去,手指都要斷咯!」說著,伸出兩隻手掌,攤向眾人。
就見他那拉弓的右手食、拇二指捏得通紅,而左手五指上更是留下道道痕印,顯是方才一曲下來,揉弦時間過長,被琴弦拉壓所致。
一濁心中疑慮即刻遁去大半,倘若老人真是個高手,那他的手指定然不會被區區琴弦弄成這樣,當下便對他笑道:「老先生拉得一手好琴呀!」
「也沒見他多拍幾下手掌么!」繼老頭瞪了一眼無辜的宿平后,這才指了指自己的跛腳,對一濁長嘆道,「是呀……當年老頭子家裡養了條狗,沒料有一天忘了給它餵食,那白眼畜生便凶性大發,咬了我一口,老頭子那時窮得很,沒錢醫治又不能幹事,多虧還有把老琴,上得街上賣藝討糊口,這才活了下來。」
「南林苑」的戲子以前大多也是賣藝為生,後來才被一濁收羅進來,當下聽了也都感同身受、唏噓回味。
「小獸」性子最是活躍,又嚷嚷道:「那畜生後來是不是被老人家宰了?好歹也燉鍋狗肉湯補補身子!」
繼老頭哈哈一笑道:「我哪裡逮得住它!隔壁村的老宋家天天吃肉,它跑那裡啃骨頭去了!」
眾人的一團愁緒,也被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幾番逗趣,都給解散了開去。
這時有人認出了宿平,叫道:「這小哥,不就是那天救了二小姐的高手么?」
一濁當即回道:「你們說巧不巧?他居然是我和小婷的表弟,以前從未謀面,直到近日方才知曉,剛剛才又相認。」
引來一番道賀。
「小獸」一個跟斗從樹上翻下,幾步跑到少年跟前,邊瞅邊道:「你就是宿平兄……表少爺!久仰久仰!我叫賈瘦獸!」他的名字倒與蒙濕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年紀只比少年大了四五歲,約莫二十許間,身高也是一般上下。
宿平看他的表現、聽他的調調,哪裡還不知對方也是三山二嶺的人,當即拱手道:「賈兄弟莫要見外,與我兄弟相稱便可。」
賈瘦獸轉眼看向了一濁,見對方微笑點頭,當即摟了宿平肩膀道:「走,我帶你去玩個好玩兒的東西。」
兩人並肩而去,眾人也都散開了,一時間聲樂再起。
一濁朝繼老頭擺了個「請」字,老頭微笑頷首,與伊婷三人同跟上宿平與賈瘦獸。一濁見他走路之時,確實一瘸一拐,落下心事,輕輕嘆了口氣。
賈瘦獸帶著少年來到一處站定。
原來是一塊耍百戲的大蹺板!左端搭在地面,右端翹起半人多高,中間支著一個三角木架,兩端一側各放著一個一人一手高的木台。
宿平暗道,這有什麼玩頭?
賈瘦獸似看出了他的心事,不以為意地指著翹起那端旁邊的木台,笑嘻嘻道:「宿平兄弟,你且站到那台上去——對了,將那木台再望右移一些!」
宿平依言做完,站在高出蹺板頂端一人左右的木台上。
賈瘦獸見一濁三人過來,更是興奮,自己走到左邊靠地的一端,又將那蹺板向右推了尺許,恰好伸到宿平站著的木台跟前,接著自己便站上了蹺板的左端頂,身子背對著少年叫道:「宿平兄弟,我等會兒喊『跳』!你便就跳到蹺板的那端!記得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勁往下蹬就行了!明白?」
宿平頓時會意,叫聲「明白」!
賈瘦獸哈哈一笑,抖動全身、舒絡筋骨后,這才微微前傾、屈起雙腿。
「跳!」
宿平應聲一個跳縱,空中弓起身子,拼力向下一踩。
左低右高的蹺板頓時來了個乾坤倒轉,右端疾速向地面壓去,而那左端猛地向上一彈。
賈瘦獸如一個炮仗般飛衝上天,躍起兩丈多高!
不僅如此,還有花樣!就見他起身時已然向前撲出,空中翻起數個筋斗,最後將到地面時,雙腳向下一撐,穩穩站定。
對方玩得輕鬆寫意,宿平卻是看得心頭直跳,終於見他安然無恙,立時拍手叫好。
賈瘦獸轉過身來,得意地向幾人拱了拱手。
繼老頭突然開口贊道:「小娃娃好生厲害!可比有些人只會擺條凳子跳來跳去強多了。」
宿平知他在笑話自己,卻也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只是笑著笑著,宿平的臉色卻慢慢變了,片刻之後,竟又化作狂喜之狀,猛地看向一濁,斬釘截鐵地叫道:
「姐姐!明日我要搬來這裡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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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李白《秋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