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0 雷驚蟄,箭出弓(一)
去冬寒雪洗雜塵,皚皚南嶽峰;
今春暖陽照我身,炎炎欲蒸騰;
忽來東天吹一風,霧蜃九霄奔;
滾滾蒼龍雲四方,驚蟄天雷震。
趙慶宗平光十八年,二月。正是驚蟄天過後半月有餘,時近三月。
「小硬硬,快來啊!」
說話的是一個青衣少年,身高五尺有一,肩寬背厚豹子腰,全身膚色如古銅,皓齒棱鼻橫劍眉,一雙明眸似星辰。此刻他正負著一把竹弓,雙手叉腰,站在山林里的土坡上。有些奇特的是,這四下並無其他人影,也不知他在對誰說話。
倒有一頭全身烏黑的野豬,低著腦袋在幾節樹根旁覓食,聽了少年的嗓音,只抬眼瞥了一瞥,又安然自在地繼續刨土。
「哎……我說硬頭呀硬頭,才過了個冬而已,你的身子餓瘦了不說,連腦瓜子卻也鈍了不少。」少年伸手點了點那頭野豬,原來還真是在與它說話,只見他微微有些氣結,搖搖頭道,「看來,我非得用那最後一式,才能讓你有所覺悟了……」
「呔!」少年厲喝一聲,快速伸出右手,挑起胯間衣角。
那青色的衣角盪起,陡然露出一塊紅布。
紅得扎眼。
「哼哩!」那野豬先被喝聲嚇了一跳,撇頭過來又見紅布,頓時兩眼一瞪,二十步外,拱頭就向少年衝來。
「嘿嘿……」少年一聲輕笑,拔腿就跑,跳躍騰挪、敏捷異常,一邊還不時拿那紅布勾引野豬。
一人一獸,在這山間追逐,驚飛蟲鳥無數。
這頭野豬叫作「硬頭」。那少年自然便是給它取名的宿平了。如今已過了一歲,正值十六好青春。只是他如今的這番模樣,較之去年的柔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與「硬頭」戲耍一番之後,宿平來到一處山岩。那岩間有個被雜草覆敝的洞穴,少年悄悄地摸了上去,揀起一塊石頭,「啪」地望里就是一丟。
「咔嗒,咔嗒……」一陣響聲過後,只見那洞口探出一個黑腦袋。那腦袋長得幾分似兔幾分似鼠,見了宿平,立即鑽了出來。這傢伙總有二尺來長,後半個身子扎了一圈白色的銳毛,最長的那些竟有四寸左右,根根直立,一眼看去,比那「硬頭」的鬃毛,不知厲害了幾倍,卻是真的硬刺。後頭還拖著一條長尾,棘球密布,走起路來不住晃動,發出「咔嗒,咔嗒」之聲。
原來是只豪豬。
「噗!噗!」那豪豬嘴中發出叫聲,身上的硬刺抖動,唰唰作響。
宿平眼尖,瞧見那洞口昏暗處又露出幾個腦袋,比之眼前的這頭,小了不知幾分,卻是幼獸,便大喜笑道:「硬毛啊硬毛,你可比那硬頭兄強多了!他成年孤苦伶仃、好不可憐,你卻娶了媳婦,如今又生了娃娃,真當叫人羨慕呀!」
豪豬「硬毛」許是發現了自己幼崽遭人窺視,頓時緊張起來,突然急驟顫動全身,掉轉腦袋,拿尾巴朝向宿平撞擊過來,速度疾快。
宿平似早有預料,等它快要衝到跟前,這才踮起腳尖,輕擺雙腿望後退去,就是叫它觸碰不著,口中哈哈笑個不停。硬毛見他躲避開去,復又跑回洞口,宿平再引。
如此又如同與硬頭一般,耍了幾個來回。宿平方才盡了興緻,往別處去了。
在林間繞了半日,把那些獐、兔、獾、狐各個拜訪了一通,已是到了日中時分,下山之時,宿平手中卻是空無一物。
來到家中,推開院門,便聽一聲叫喚:「哥哥回來啦!」
原來是宿靈正與父親站在屋前,各自手裡端著一小一大兩個瓷碗。那少女如今出落得越髮漂亮了。根哥卻拿眼瞧了瞧與他身高相差無幾的兒子,撥了幾口飯菜,筷子甩得劈啪響,嘴裡含混道:「你哥哥是個能人,折騰了一個上午,兩手空空,吃飯倒是會趕時辰……」
宿平上前叫了聲父親,見他並不理睬自己,便進了屋去,卸下弓箭,盛了米飯,叫了一聲桌旁的母親,胡亂夾了些菜一併放進大碗里,也端著走了出來。
「哥哥,」靈兒道,「今日怎地又是空著手回來?」
「呃……」宿平卻是瞟了一下父親,接著道,「倒是能射下幾隻竹雞、山雉之類的……只是如今剛才開春,我見那些鳥兒都在抱窩,唔——便如你的小灰和小黑,要是把它們殺了,那它們的孩子可得遭殃。」
「也對,也對!小灰和小黑,生了一窩子的小兔子,長得可好看了。」靈兒聽了也點頭贊同。
「小灰」便是去年捕得的那隻野兔。小黑也是只兔子,卻是後來宿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活捉到的。那野兔奔跑速度極快,若不是宿平披草戴葉的,一旁靜蹲了許久才等到它靠近,卻也極難抓到。這兩隻野兔,恰好一母一公,養了大半年,今春竟然抱了一窩小兔,毛茸茸的可愛模樣,讓靈兒歡喜不已。
此時宿樹根卻將頭一湊,眨眨眼對著他女兒討道:「乖靈兒,你說咱們把那些小兔子養大了,紅燒了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靈兒急道。
「靈兒口味清淡,那咱不紅燒了……就改清蒸吧。」根哥忙道。
「不行!不行!不許你打我小兔子的主意!」靈兒將頭一仰,對著她父親怒目而視。
「我……我就說不行嘛!」根哥突然將臉對著宿平瞪了一眼,然後又對靈兒道,「這其實是他的意思,我只是代他問問而已。」
「騙小孩吶!」靈兒一陣白眼,再也不去理他。
根哥只好對著那牆角的兔子窩,望而興嘆了一番,下筷的速度越發猛了幾分。
宿平早就對這些習以為常,等到父親進了屋去,才對妹妹道:「靈兒,等下吃完了飯,陪我耍那射箭的遊戲可好?」
「好啊,好啊!」靈兒一聽,便立即點頭開心道。
……
衡山腳下,半山沿村外。
宿平和宿靈站在一處。離他們百來步的地方,那些枝頭、山坡、平地上,掛了、插了二十塊木頭,那木頭並不太大,只有半個巴掌長寬,卻都塗成亮眼的紅色,星星點點地綴滿了眼前的山頭。
宿平將手中的二弦弓緊了緊,取一枚竹箭搭在弦上,嘴裡吐出一口長氣,雙臂撐起,竟然是個滿月弓!
「開始吧。」
「十一!」只聽靈兒叫了一個數字。
宿平立刻將竹弓瞄向前方,自左往右迅速移了十塊木頭,放出一箭。只聽「嗒」的一聲脆響,那山前枝頭上的一塊木頭應聲落地。
再取一箭。
「五!」
「嗒!」地上的一塊木頭倒下。
「三!」
「嗒!」山坡上的一塊也倒了。
「十四!」「嗒!」……「二!」「嗒!」……「七!」「嗒!」……
一連射了十三箭,箭箭命中!
「三!」卻聽靈兒又叫了一聲。可過了半晌,卻並未聽到任何響動,也不見那剩下的第三塊木頭從樹杈掉落,終於把那辮子一甩,轉過頭來,正好看見哥哥面露古怪地盯著她。
「你怎的不射了?」靈兒叫道,臉上還帶著一絲未去的興奮。
「我連侯大哥那隻『翻雲黑龍箭』都射出去了,哪裡還能再射?」宿平拍了拍妹妹的腦袋道。宿靈往他腰間一瞧,果真那箭囊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都怪邱叔叔!臨走前只送了你幾把竹弓,卻把箭給忘了。」靈兒嘟起小嘴道。
「可不許說邱叔叔的壞話,若沒有他,我可不會射箭的本領……」說著,宿平撫了撫胸口,只見那裡正吊著一環繩鏈,繩鏈的中間綴著兩顆灰黑色的扳指。這兩顆扳指,正是邱禁去年送他的「木決」,一顆是自己做的,另一顆卻是轉贈自老都頭王平之物。只是這兩顆木決早已被勤練射箭的宿平磨圓了槽口,廢棄不用,卻捨不得扔掉,便串在了一起當作頸鏈。如今他的左右手依舊各戴一枚,卻都是「石決」,是他父親宿樹根所制之物。那些日子,根哥見兒子木決將壞,就去山澗里找了十多塊質地堅硬的青石,用鐵錐鐵矬精鑽細磨,在報廢了八九塊之後,終於磨出了一對石頭扳指,兇巴巴送給兒子,說是叫他不可借木決損壞之由偷懶。這「石決」材質果然堅硬,用了近半個年頭,只磨了一星半點,依舊稱手。
宿平想到這裡,心中沒來由地一暖,暗道:「邱叔叔與父親對我這般,我定不可叫他們失望。」
「靈兒,咱們去把那些竹箭、木頭撿了回來,重新排上,繼續射箭!」
「好哩……哥哥,這回你可得換隻手了。」
「那是自然!……不過,我近來覺得這二弦弓射得愈發順手,你若想看笑話,恐怕得趁早打消了那念頭。」宿平笑道。
「我當為何連日不曾見到孫爺爺家的老牛呢?原來是被哥哥你吹到天上去,下不來了……」靈兒回敬一句,轉而又道,「不過,哥哥你越是練得厲害,我就越是開心,就越不怕那王小癩子和爛人張欺負於我。」
「那兩個人,今後都不必怕他了,我只一箭,就射他們到姥姥家去。」宿平豪言道。
「好耶!好耶!……他們也不瞧瞧自己什麼樣,要真讓我跟了他們,還不如就去南嶺山裡當了強盜婆子!」靈兒一副敢愛敢恨的模樣。
「你怎地又知道南嶺山裡有強盜啦?」
「村裡的大人們都是這般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