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0 箭中下痴種
這一次取箭,宿平終於不再低頭思索,也在迴轉之時瞧見了邱禁,只是怔了一下,便飛快地跑來跟前說話。
「邱叔叔,我這箭射得如何?」宿平終是少年心性,頗有些得意道。
「唔……馬馬虎虎,勉勉強強,可去射二十步了。」邱禁收斂神色,只是淡然道。
卻聽宿平回道:「二十步我暫不去射,還射十步。」
「噢?這是為何?我方才見你已有十中靶心了。」邱副都頭這下也有些不解了,兩眼微光一露,盯著宿平。這少年近日給了他頗多的驚奇。
「我用左手推弓,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只是右手推弓還不甚熟練,是以我還想再多加練習一番。」宿平認真道。
邱禁聽了這話,卻將眉頭一皺,故作嚴厲道:「小小年紀,不腳踏實地,一隻手還沒練好,就要學人左右開弓,怎地如此三心二意?」邱副都頭這半日沒去留意宿平,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本就是拿這話來套他的。
果然,就聽少年無辜道:「這就叫『左右開弓』么?我原來是並不知曉的。只是,邱叔叔你看!」說罷,將竹箭往袋中一插,彎弓搭在了肩上,伸出一雙手來,擺到邱禁的面前。
邱禁拿頭湊了過去看了個仔細,這一瞧,縱然是他定力過人,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少年攤開的那左右兩隻手掌上,虎口都已破裂,膚皮碎開了一圈,中間露出一大塊猩紅的新肉,特別是左手的那塊,竟連裡面的新肉也磨開了幾道口子,微微地滲出几絲鮮血,與掌上的汗水融在一起,觸目驚心。
「這是……」邱禁看著宿平,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竹弓給磨的……起初的時候還好,大約射了十來回之後,左手便開始有些刺痛了,我一看,原來是起了一個大水泡。我心裡想著那射箭準頭的事,也沒太在意,到了後來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就自己換了右手去推,讓左手好歇息一番……那時,我便想了,若是哪天我左手如這般受了傷痛,不能推弓,豈能了得?怎麼也得把這兩隻手都練好了,才叫萬無一失,邱叔叔,你說是也不是?……卻不知為何,換了只手便難練了許多,我後來又想了,這大約與我使筷子用慣了右手,是一個道理,邱叔叔,你說是也不是?」
少年自言自語般地連問了幾個問題,卻不見邱叔叔答話,抬頭看了看對方,只見邱禁也看著自己,但那目光渙散,顯然是在想些什麼,出了神了。
宿平於是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胳膊。
邱禁這才恍過神來,也沒回了那些問話,只是輕聲道:「都怪我,不曾把這竹弓打磨圓滑就給了你,磨破了你的手……宿平,你既然這般受痛,卻又為何不見你停下來?」
「唔……」宿平仰頭想了一會兒,吃吃一笑道,「那時我只一心想要將箭射在靶心上,就忘了手上有傷,便是在這一刻,要是邱叔叔不來,我怕是也會一直射下去,直到把另一隻手也射順了為止。那種……心情,自己現在想來也覺得很是奇怪。」
「那可不是什麼『心情』,那叫『心境』,是常人盼也盼不到的東西。」見宿平傻傻的模樣,邱禁在心底暗嘆了一句,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這「心境」是種玄妙無比的東西,自己也只是耳聞,倘若告訴了少年,會讓對方記掛在心、刻意追求,甚而適得其反。
「你也無需奇怪,怕只怕你這會只是一時興起,過不了一兩日,便把弓箭丟到一旁了。」邱禁回復神色,眯著眼睛道。
「不會不會!我射完十步,還有二十步,還有三十步、四十步……不射到那兩百步,我是不會停的。」宿平正經道。
「有你這話,我便放心了。禁軍的考核,這射箭可是重中之重。」邱禁道。
「咦?」宿平用手拍了一下腦袋道,「我怎把這事給忘了?」
邱禁瞪了他一眼,笑罵一聲:「你這小子,不為了那禁軍,叫你來學射箭作甚?」
「啊……我以為是邱叔叔看我喜歡弓箭,特地做了給我耍的呢。」宿平委屈道。
「你……你說你這般又是手傷,又是左右開弓的苦練了半日,是為了好玩?」邱禁覺得很是有些無言以對。
「我就喜這弓箭,確是沒有想到其他。」宿平低聲道。
邱禁默然片刻,遂大笑一聲,道:「好、很好!咱們回家,過了晌午繼續來耍!」攬了宿平肩膀,就往村裡走去。
兩人到家后,邱禁便夥同根哥埋頭吃中飯去了。宿母見了兒子手上的傷勢有些心疼,趕忙叫他用水清洗了雙手,抹上菜油,又取了幾塊白布纏上,這才坐了下來。
宿靈自打看過她哥哥的手掌后,便乖乖地陪坐在飯桌上,偶爾往宿平那邊偷偷瞟上一眼,瞧他忍痛抹油的樣子,又嚇得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邱兄弟,等吃完了飯,領我家小子哪裡練去?」根哥夾起一條大尖椒往嘴裡塞,看似不經意地探詢道。
「哥哥都痛成那樣了,還要去練?真是個狠心的爹!」邱禁還未答話,卻聽小姑娘仰起頭,豎起兩彎小柳眉,朝他父親忿忿道。
根哥也不生氣,把大尖椒在嘴裡飛快地嚼了嚼吞將下去,這才一臉苦相道:「靈兒可冤枉死我了,這可是為了你哥哥他的前程好啊。」
靈兒把小臉兒一撇,哼了一聲,才不去理他。
卻聽邱禁說道:「根哥,往後每日中午須保得宿平睡上一覺。」
「這是為何?」根哥把臉一正,疑惑道,「不是說要練他嗎?」
「練固然是要練的,」邱禁說著,就拿了兩枝筷子敲在桌上比劃道,「只是這操練身體好比『一出』,吃食睡覺好比『一進』,若是出得多,進得少了,身體便會虧空。宿平正值青春,身體尚未長成,因而不可操練過度。」
見宿靈茫然,根哥咋舌,邱禁笑了一笑,往下續道:「禁軍考核,一須看身高,是以宿平未及成年之時,雙肩不可壓重擔;二須看氣力,跑步、吊杆、俯卧撐便是為此,故而餐食給養要跟上;三須看眼力,射箭耗力更耗神,這便是為何要叫他補睡養神的道理。」
「原來如此……」根哥聽罷,突地一臉不平道,「照你這麼說來,那小子還得把他當少爺供著?」
「呵呵,他要能入了禁軍,哥哥嫂嫂你們一家也可享福嘛。」邱禁笑道。
「誰要去享他的福,他能考上是他自己的本事。」根哥嘴露不屑,牛皮烘烘道,「老子一肩挑三擔,到老還是自己干。」
邱禁也不去管他,與宿靈兩人各做了個鬼臉,繼續吃起飯來。
不一會兒,宿平與母親進來同桌坐下,少年見父親碗里的米飯已剩不多,便道:「父親,我給你盛飯吧。」
根哥剛想把碗遞過去,卻正好看見了宿平纏著白布的雙手,於是又縮了回去,大叫道:「吃飽啦!吃飽啦!」
宿平母親嗔了他一眼,罵道:「叫那大聲作死啊!聽你聲音就知道你是吃撐了!」
根哥嘿嘿一笑,用筷子點了點宿平的手背,眨眨眼道:「你這手上,可是只蹭掉了一層皮,並未傷及筋骨?」
「唔……」宿平不知是何意思,只得點了點頭。
「只是掉了一層皮,就要用我那麼多的布料,還真是敗家。」根哥飛快地吃了幾口飯,把碗向宿平面前一橫,道,「去,給我再盛一碗。」
「你不是吃飽了么……」宿平嘟噥了一句。
根哥立馬喝道:「老子剛說了兩句話,又餓啦!……瞧你這手嫩的,就該多蹭幾下,長了老繭就啥事也沒有了。」
宿平只得老老實實地低頭打飯去了。
一頓飯吃完,邱禁與宿平二人來了裡屋睡午覺。
邱禁眯著眼睛,抱頭靠在床欄上。宿平手裡捧著那張「箭神」的畫紙,忽然問道:「邱叔叔,你說世上真有這射箭的神仙么?」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是在想,要真有這神仙,我就去拜他為師。」
邱禁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宿平一眼,見少年依舊低頭獃獃地盯著畫上出神,便不知哪裡來了一口悶氣,叫道:「拜他為師做甚?你小子是嫌棄我邱禁不夠資格教你么!」
宿平連忙擺手:「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別人不知道邱叔叔的厲害,我卻是知道的。」
邱禁這才滿意道:「只要你能射完二十步,我便帶你上山,教你打獵。」
宿平雙目放光,看著邱叔叔道:「當真?」
「那是!」邱禁拍了拍宿平的頭,豪氣道,「我見你正當年少,家裡也沒什麼肉食,如何能長身體,心中早已有這打算了。」
「還是邱叔叔對我好!」宿平把手裡的畫紙往邊上一扔,就縱身往床上的邱禁撲倒。
卻聽一聲慘叫響起。
「嗷嗚——你的膝蓋!我的蛋蛋——」
直把鄰房剛剛合眼的根哥,驚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