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 深藏不露大志有
正待宿平開口之際,邱禁那邊已舉弓在前,自腰側的箭囊里迅速取出一枚箭矢,輕輕鬆鬆拉了一個滿弓,也不見如何瞄準便射了出去,那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宿平小小年紀,目力卻是極佳,凝神之下,一眼看見這枝箭射中遠處的靶子,正想開口叫好,那邱禁已然伸手去腰間抽了另一枝來!
二上弦,再滿弓,銀鏃飛閃,又是一箭命中。
少年微微張開嘴巴,咽了咽乾澀的喉嚨。
竹弓上的弦繩,兀自在那裡顫動。
但見邱副都頭左臂前擎,氣勢如虹,右手一揮取出第三枝木箭搭在弦上,眉眼倏縮,斷喝一聲:「著!」那桿利箭應聲而發,眨眼便到了箭靶之前,鏃頭狠狠地射沒在紅心之內。
宿平此刻的目光卻不在那箭靶之上,只是怔怔地望著邱禁,雙頰有些發燙,滿腦滿耳所響儘是那個「著」字,還有咚咚的心跳聲,心中泛不起任何念想。
邱禁射了三箭之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濁氣,頗顯暢快淋漓,收起竹弓,輕輕拭了拭額前的汗珠。正待去將箭靶上的木箭取回,他忽然心中一動,轉頭望來,卻見宿平提著籃子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裡。邱禁頓然眉頭一皺,再度四下探視了一番,忽而微微搖頭自嘲一笑,便向著宿平招了招手。
宿平這邊還未回過神來,待得邱禁再喚了一聲,方才收拾心情,提著籃子跑向前去。只是剛剛的情景,來得委實有些突然,讓這少年心中受了不小的衝擊,是以走在路上,不免有些腳不著地的虛浮。
不一會兒來到邱禁跟前,心情終於平復了許多,宿平拿眼睛瞅了瞅邱禁肩上的竹弓,默數了一遍:「一、二、三,」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恍惚。
邱禁也不說話,抿了嘴眯起眼睛只看著少年。
宿平終於忍耐不住,先出口道:「邱叔叔,你手中的,可是三弦弓?」
邱叔叔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正是。」
少年此刻真是一肚子的疑惑,趕忙又追問:「莫非這張三弦弓與方才『空心大蘿蔔』用的那張有不同之處?」
邱禁聽他稱呼詹納司作「大蘿蔔」,心下既寬慰又好笑,緊繃的臉色亦鬆弛了些許,搖頭道:「這便是方才的那一副三弦弓。」
「呀!這可奇了!」宿平撓頭,「明明剛才還拉不動竹弓的,怎地一下子工夫,邱叔叔的力氣更大了這許多?」說罷,望了望手中的竹籃,在那裡自言自語:「也不對呀,這飯還未吃呢,又哪裡來的力氣?」
「宿平,」邱禁這時喚了一聲,打斷少年思緒,接過其手中的竹籃子,一手指向對面箭靶道,「你過去替我取了那三枝箭回來。」
少年當下便跑了過去,等到箭靶邊上的時候,又自驚嘆了一陣。原來那三柄木箭,鏃頭不偏不倚全都扎在了正中拳頭大小的紅心之上,更有一枚木箭連頭帶桿,埋進稻莖編製的蒲團之中三寸有餘。
從箭靶上拔了兩根木箭下來,宿平便伸手去取那第三根。只是這第三根,饒是他用盡了全身力氣,還是拔將不出,直搖得箭靶的木架子嘎吱作響。這箭靶的高度,均是依照尋常成人的身材而造,宿平要取那木箭,須得抬起手臂方才能夠拿捏住。這第三枚箭扎得委實太深了,是以宿平只能踮起腳尖去拔。最終他一個站立不穩,只聽得「啪」的一響,箭桿應聲而斷。
宿平咋舌看去,那箭靶之上,斷箭的鏃頭仍深埋其內。當下急急地收了三柄木箭,跑了回去,交到邱禁的手中。
邱副都頭當下也未細看,直接拿了那三枚箭矢就要往箭袋裡放去,卻聽旁邊少年說道:「等會兒……邱叔叔,有一枝箭頭被我給折斷了。」
邱禁這才看向手中事物,原來真有一柄木箭缺了一枚鐵鏃,堪堪斷在箭頭根部。只見他眉眼一縮,抬頭遠遠地看了過去,沒來由地道了一句:「謝謝你,宿平。」說完放下竹籃,就向前走了出去。
邱禁沿著他的來路去到箭靶邊上,好似在那裡檢視靶子,一會兒又取下了稻靶,將扎在稻靶之中、木架之上的斷箭頭拔了出來放入箭袋裡面。將那稻靶持在手中,邱禁頓了一會,這才從地上拿起一個嶄新的稻靶,換了上去,而後再提著剛剛換下的那個稻靶,自一百五十步的靶架走到旁邊一百步的廢靶堆邊上,將其扔了進去,這才作罷折返了回來。
宿平很是不解,迎前問道:「邱叔叔,你剛才射的那個箭靶還是新的,你怎地就將它撤換下來了?」
邱禁好似沒有聽到少年的問話一般,只說了句:「飯菜就要涼了,我們這就去吃罷。」遂領著宿平來到營帳邊上,尋了一處空地坐下,二人開始進食。
「宿平,你娘真是好廚藝,我這幾日吃得上癮,過些日子怕是有些不捨得走了。」邱禁放下碗筷,邊抹嘴邊笑道。
少年早早地吃完坐在一旁,見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爽朗模樣,心下也是高興,只是嘴上卻遮捂不住:「我就喜歡邱叔叔現在的樣子,之前你那般的不開心,我都有些擔心呢。」
邱禁嘆了一口氣,仰頭望著天空看了好一會兒,才對著宿平道:「你心裡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我明明能拉開那三弦弓,卻又裝模作樣?」
宿平只得點了點頭。他雖是一個鄉下少年,卻自幼聰明乖巧,早間的事情看在眼裡,只因察覺邱叔叔似乎隱隱有些苦衷,便也不敢開口去問。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幾個字的意思,你可懂嗎?」
少年搖了搖頭:「我這些年只在村裡教書的許先生那裡聽過課,這幾個字倒沒有見他說起過,也不明白什麼意思。」
邱禁笑了一笑,沉吟一小會兒,繼續道:「我見你家養著一些雞鴨鵝豬之類的禽畜,是也不是?」
「是呀……」宿平點了點頭,心下卻是奇道,這些東西普通農戶家裡都會蓄養一些,邱叔叔突然問起這個幹什麼?
「你母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總要殺些雞鴨的,是也不是?」
「是。」宿平又點了點頭,臉上的疑惑卻是更甚。
「那宰殺的雞鴨,是挑揀那些個頭大的,還是小的來?」
「自然是大的,小的吃不出幾兩肉來。」宿平傻傻一笑,似是嘴裡正含著一塊美味的雞腿,末了又道,「邱叔叔,你問這些做什麼?」
邱禁此刻的臉上卻是一黯:「我在那詹納司詹都頭的眼裡,便如這些雞鴨,若是長得太大太肥,自會時刻遭他側眼注目。」
少年看著邱禁的臉色略覺心疼,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當即哼道:「邱叔叔你明明是個人,怎可將自己比作雞鴨?那臭都頭也就是塊『空心大蘿蔔』,方才你射箭的樣子,可比他威風、厲害多了!」
邱禁輕拍宿平肩膀,微微一笑:「怨怒者欠慮,宿平你要學會冷靜。眼下說的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方才雞鴨之講,你可有所悟?」
宿平剛經一陣憤懣,心中早已亂了,哪裡還理得清邱禁說了什麼?不由想道,邱叔叔說得不錯,怨怒果然要不得,日後須得多加註意。
邱禁見少年不語,便將手指向遠處一點:「宿平,你再看那衡山之上的竹林。」
少年抬起頭來。
夏季的竹林鬱鬱蔥蔥,碧波青濤,連成一片,只覺讓人看上一眼,便可倦意全消;風卷竹浪,縈耳不絕,只消聽上一陣,立能心曠神怡。
「這衡山,實是靈氣鍾毓之地……」邱禁先是贊了一句,旋即話鋒一轉,「宿平,你放眼望去,可曾尋見那竹林中,有奇高之竹?」
宿平聞言瞪大雙眼,半晌過後,無奈搖頭。
邱禁又道:「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秀木』便是奇高的出頭之竹,『林』便是這竹海,若是有那一根竹子長得太高了,拔出了頭,大風……就將它給刮折了。」
宿平登時記起雞鴨之事。雞鴨大了,就被宰殺;竹子高了,就會刮折……邱叔叔說他在那詹都頭眼中,便如雞鴨一般……其實是想說他自己若是太過厲害,那詹都頭便會盯防著他……難怪那廝總來為難邱叔叔,也難怪邱叔叔要裝作拉不動三弦弓……是了!邱叔叔方才將那射完的靶子藏到別處,定是怕被詹都頭瞧見了、起了疑心!少年想通了關節,看向邱禁的目光不免又多了一絲同情。
「邱叔叔,宿平明白了。」
「你很聰明。」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卻不再多言,只因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關切,甚而還有一絲絲的……憐憫。
「只是……」宿平頓了頓,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邱叔叔明明比那姓詹的厲害,力氣比他大,射箭也比他准,為何卻要怕他?」少年拳頭微微捏緊,他怕這話傷了邱禁的心,卻又實在無法按捺。
一雙年輕的眼睛向邱禁望來,黑白分明,乾淨無暇。
邱禁猝不及防,一陣愣神。
「哈哈哈!你個小屁娃子懂什麼!」邱副都頭突然伸出手掌,遮斷了宿平的目光,按向他的額頭,叫少年吃了個後仰,「行了!你也不必為我煩擾!我與那都頭,總有一日會各自為營,再也不來受他的轄制!」
宿平一個掙扎坐了起來,見邱禁恢復神采,言辭之中斬釘截鐵、成竹在胸,不由欣喜。
「對了,林爺爺說之前的老都頭後來考入了禁軍,想來那個空心大蘿蔔詹都頭遲早也有一日要走的……邱叔叔你只需忍他一時,待他走了便可清凈了。」
邱禁卻是面泛古怪之色,復又一笑道:「宿平說得不錯,我且忍他一時。」暗地裡卻捏緊了拳頭:各自為營不假,但能入禁軍之人,卻不是他詹納司……而是我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