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軍法無親敢亂行
四月下旬,祁縣北郊的一處空地已經搭起了不少帳篷,隨著各路丁壯進駐,成了一座大軍營。而聚集丁壯,加以整編之事,明月交給了當年同他去齊國的另一名黑衣,公仲寅。
趙國黑衣多是選功勛舊臣子弟,這公仲寅乃是趙烈侯時相邦公仲連之後,明月讓他來管丁壯,主要是看中了此人的組織能力。
和笑裡藏刀,收拾兵油子很有一手的肥平不同,公仲寅是個表裡如一的人,人長得憨厚粗獷,平日里話不多,不愛美食酒色,平日里唯一的愛好,就是編竹筐……
明月在臨淄第一次見這樣一個八尺大漢蹲在地上,細心地將薄薄的竹篾一一捋順,纏繞在一起,編製成竹筐、竹籃時,也大吃一驚。
倒是肥平替公仲寅解釋,說他們公仲家早已沒落,淪為閭巷窮士,公仲寅父親死得早,宗族又不願意贍養,他自小跟著母親生活,以編筐為生,直到先王親政,開始遍尋歷代將相之後,公仲寅才得以入宮補為黑衣。
雖然當了鮮衣怒馬的王宮衛士,可這公仲寅依然保留了在閭左時的習慣,一閑下來,就喜歡編個竹筐,卻見他態度認真,手速飛快,竹篾在他手裡交織,不一會就變成了精巧的造物……
公仲寅辦事也像編竹筐時一樣仔細,他善於緘默地將本來一團亂麻的事情理順。明月記得,自己剛在邯鄲建立府邸,招攬門客武士時,因為百事待興,管理有些混亂,正是公仲寅讓武士、遊俠們各展所長,把鬧哄哄的眾人按照特長分門別類。
此外,在趙括離開后,他那一百私兵,基本上公仲寅在管,趙括也對明月吐露說,公仲寅是四個黑衣里,最適合練兵的人。
這樣的人,派來訓練成分雜糅的各家丁壯,卻是再適合不過了。
果然,當明月前往城北巡視丁壯時,公仲寅已經安排好了他們各自的住所,還整理好了各家丁壯名錄給他過目。
「公子,祁氏提供了六百餘人,溫氏提供了三百餘人,加上其他各豪長派來的人手,共得千五百人。」
「千五百人,倒是比之前的預料更多些。」明月問公仲寅:「你打算如何編排?」
公仲寅垂首道:「有兩種編排法,其一,是按照宗族、氏姓、鄉里來劃分編製。其二,將各丁壯打散,按照分發的長短兵器來整編。」
這兩種編排方法各有優劣,第一種法子勝在整編簡單,趙國在地方上也有基本的鄉、里、什、伍編製,帶這些壯丁來的里父老、亭長到了戰時就可以充當基層軍吏……
不過這樣一來,這些兵卒依然不算為他所用,暗地裡依舊會聽自家族長、鄉吏的,等到真上山下澤剿賊寇時,這些人能否聽從金鼓號令不得而知,遇到需要拚命時恐怕也不會儘力向前……
而第二種,將各鄉完全打散,再安排尚武知兵的門客去統領,是最能將這些丁壯引為己用的法子。可貿然割裂他們的族屬、籍貫談何容易,很容易產生人心浮動的騷亂。再說了,明月手下的門客多是邯鄲人,祁縣方言和邯鄲話差別還是很大的,勉強交流沒問題,可難免有隔閡,難以做到有效指揮,很容易產生「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毛病。
倘若他有一年半載時間,明月肯定傾向於此,可如今只有短短兩月……
想了想后,明月決定先讓公仲寅擊鼓,讓這千五百壯丁先集合起來,看一看他們的秩序如何,再決定用哪種方法。
……
「咚咚咚!」
沉悶的鼓點聲在祁縣北郊敲響,被明月安排在附近的一百名私兵聞訊,立刻就跟著自己的長官出了營地。他們跟長安君去過臨淄,被趙括耳提面命訓練了半載,已經極有秩序,才用了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已經集合完畢,兵刃在手,站得筆直。
可祁縣的丁壯,就慢多了,直到擊鼓兩刻后,他們才拖拖拉拉地聚攏到空地上來,也沒什麼隊列,或一大群籠著袖子聚在一起,或三三兩兩勾肩搭背,還有人在外圍不斷說話,墊腳看看傳說中的長安君……
在祁縣這種戶口不滿一萬的中等縣邑,幾百人就算聲勢浩大了,平日逢年過節,都沒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到一起,鄉下都過著雞犬相聞卻往來不多的生活,所以那些來自各鄉、里的丁壯都有些興奮。
底層的百姓秩序散漫,即便有帶他們來的里父老訓斥彈壓,依舊十分鬆懈,他們顯然沒有把這當成是徵召訓練,而是農閑郊遊。這人在這看到了自家親戚,那人瞅見了仇人,這個家族和那個家族間曾因為爭有爭地打過架,這個裡和鄰里曾經為水源的歸屬結了仇,一時間,嬉笑怒罵響徹城北,場上亂麻似的,人影攢來竄去,沒個章法。
這情形,看得明月一臉黑線,但他還是硬著頭皮,站到轅門小台上,讓幾個嗓門大的人向所有人傳遞自己的話。
「吾乃祁縣之主長安君!」
丁壯們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瞧著這位身穿戎裝,看上去十分英武的小公子議論紛紛。
「原來那就是長安君!」
「封君是什麼官?比祁氏家主還要大么?」
「大,比縣令、縣尉都大,我親眼見到祁翁都要向長安君下拜稽首呢!你看他旁邊傳話的人,便是祁氏的君子……」
等這一陣聲浪過去了,明月繼續發話:
「賊寇禍害百姓,橫行鄉里,吾將剿滅之,然縣卒不足,故徵召各宗族、鄉里丁壯來此,每日供飲食兩餐,汝等大可放心訓練,勿有他慮!」
聽說管住處和吃喝,原本有些忐忑的丁壯們頓時放心了許多,如今正是農閑,他們在家裡也沒什麼活計,往年這時候,縣裡也會聚集丁壯去修城牆,挖溝渠等苦役,與之相比,來這兩天了,只是幫忙搭個帳篷,挖個灶坑而已,根本算不上辛苦。
等表明身份,說明目的后,明月開始嚴肅起來,讓公仲寅代自己頒布了臨時軍法!
對這些非職業兵,頒布的軍法並不複雜,主要是三條:
「訓練期間,禁家眷入營!違者貲一甲!」
「行伍之中,禁趨讙,亂行者杖之!再犯者斬!」
「有敢逃歸者,斬!家眷貲一甲!其什、伍連坐,杖之!」
三令五申之後,終於開始了編排隊列,指派首領。
在見識到這些丁壯糟糕的秩序后,明月明白,倘若打散重新排列,勢必導致更大的混亂,短短兩個月時間,根本不能將素不相識的人捏成一團。也只好讓他們按宗族、里聚來劃分部曲。
明月點名讓對他滿是崇敬的祁琨,做祁氏六百丁壯的「五百主」,與祁琨同時被徵辟的溫氏子弟溫譙為溫氏三百丁壯的指揮,其餘各族丁壯亦然,那些豪長子弟基本上都當上了自家壯丁的「百夫」。
經過半個月觀察,這些年輕子弟大多沒他們父輩的小心思,對長安君的風光事迹都十分景仰,可堪一用,讓他們來統帥自家人,也方便管理。此外,又在每支部曲里安排自己的兩名門客做文書,協助他們指揮,同時也是監督。
至於再往下的什長、伍長,他更不可能空降自己手下門客去當。
編製定下后,眼看時辰尚早,明月便讓丁壯們試著進行第一次列隊。
……
按理說,祁縣作為邊縣,過去二十年裡常有戰事,一旦開戰,每戶都要有成年男子入伍參軍,保衛邊境。本以為他們雖不能稱驍勇善戰,可在軍隊里走過一遭后,基本的秩序總該有吧?結果讓明月無語的是,光是排個隊,就從太陽升起忙活到烈日當空,那些豪長子弟喊破了嗓子,才勉強有了隊形——如果前後不一,左右外斜也算隊列的話。
總之,這些各家壯丁的秩序素質,可比軍訓時的高中生大學生差遠了……
更嚴重的是,儘管在開練前三令五申,依然有不少人東張西望,和旁邊的人說話,顯然沒將「軍法」放在心上。
看著這如同鬧市趕集一般的情形,明月眉頭大皺,朝一旁的公仲寅點了點頭。
治亂卒,當用重典!
公仲寅也不多話,朝一直充當監督者的那百名親卒下令道:「將趨讙亂行者抓出來!」
一聲令下,那些分別站立在各處的長安君私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沖入隊列里,將方才亂動說話的人一一揪了出來,這些人大多是鄉里遊俠、無賴兒,從來就不將律法秩序放在心上,一直在嬉皮笑臉,把這當成一場遊戲,這時候驟然被抓,可都慌了神,其中還有三個妄圖反抗的,可無濟於事,登時被按倒在地!
那些趨讙亂行的人被一一抓了出來,按在所有人面前,一共二十餘人。
公仲寅大聲說道:「吳孫子有言,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公子方才已三令五申,行伍之中,禁趨讙,亂行者杖之!再犯者斬!如今汝等明知故犯,當嚴懲之!」
於是十餘名亂行的人被判杖二十,那三個犯了事還妄圖反抗的人,則直接被判了斬首!
這時候那些丁壯也意識到自己闖禍了,皆臉色灰敗,雙唇緊抿,朝著台上的長安君稽首求饒。
自己族中丁壯犯事,祁琨等豪長子弟雖然也覺得可恥,可畢竟同宗親戚,都有些不忍,也替他們向長安君求情。
「長安君,他們只是初犯軍法,稍加懲治,打上三四十下,讓彼輩記住教訓就是,何必第一天就見血呢……」
一向好說話的長安君這時候卻不為所動,淡淡地說道:「周書雲,若有兵甲之事,則授之車甲,合其卒伍,置其有司,以軍法治之……」
「當年,我祖趙宣子以韓厥為軍司馬,使之監督行伍。大軍集合當日,趙宣子的御戎卻駕著戰車在軍陣中亂行,韓厥見狀,也不管自己是受趙宣子提攜,並與那御者相識,立刻將他逮捕,斬首示眾!當時,晉國諸大夫都覺得韓厥仕途到頭了,趙宣子早上才提拔他,他晚上就背叛了舊主……可汝等知道,趙宣子是如何處理此事的么?」
眾子弟皆不知,唯獨家族歷史悠久,至今還藏著不少晉國簡牘的祁琨恍然:「趙宣子非但沒有怪罪韓厥,反而對韓厥的執法公正大加讚賞……」
「然。」
明月道:「我的看法與趙宣子、韓厥一致。如果軍法無用,如何明賞罰?如果不能明賞罰,何以治軍?又如何擊賊?彼輩在軍營里犯法,殃及的只是自己,等到正式剿賊時,若是沒有秩序,害的就是同什同伍的人了,就連汝等也會受他拖累。我曾聽馬服君之子說過,夫鼙鼓金鐸,所以威耳;旌旗麾幟,所以威目;禁令刑罰,所以威心。耳威於聲,不可不清;目威於色,不可不明;心威於刑,不可不嚴!如今既已立軍法,便要依法行事!」
言罷,明月朝公仲寅點了點頭,殺一人而三軍震,則殺之,這些丁壯如此散漫,不震撼一番不行,今天的事,正要就用來幫公仲寅立威!
於是,那三名抗命嚴重的丁壯就被按在木槽上,公仲寅摸上了一旁的大銅斧,親自下場,無視了那三人的哭號唾罵,手起斧落!第一人的頭顱飛起,脖腔里的血向空中噴涌而出血如泉涌噴出數尺,之後兩人也依次挨了刀。人的脖頸骨頭很硬,兩次下來,斧刃已鈍,輪到第三人時,第一回斬下去,竟沒斬斷,留下點骨皮連著頭,那人還未死絕,手腳還在掙扎,公仲寅棄斧抽劍,才砍下了頭顱,這慘狀在丁壯們眼裡,越發駭怖……
而後,三個血淋淋被麻繩拉起懸於轅門上!
其餘十多人,也被剝下衣衫按在灰土裡,以公仲寅平日里最喜歡編的竹篾抽打肩背,一時間傷痕纍纍,慘叫連連。
這殺人鞭撻的情形,看得千五百丁壯麵如土色,惶惶戰慄,那些剛才其實也有小動作卻沒有被抓出去的人,汗出如漿,暗自慶幸。也有那些死者的親族則敢怒而不敢言。
這之後的訓練里,方才還十分散漫的丁壯,頓時就老實了許多,再也不敢胡亂動半個身子了。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農閑玩鬧,而是身在軍營之中!
……
經過這件插曲后,公仲寅整編丁壯就變得順利多了,但明月依然沒有盲目樂觀,他知道,這樣一批人,除非經過一年半載的嚴格訓練,讓軍法伴隨著賞罰牢牢刻入他們的骨髓里,是沒辦法成軍的。
「練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啊。」這時候,明月開始想念起趙括了,他對軍事基本一竅不通,今天做法也是現學現賣的,他現在總算知道,趙括能將帶去齊國臨淄的那一百兵卒訓練得秩序井然,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明月心裡有個打算,若能在六月中旬結束這件事,糧食勉強夠吃,再往後拖,就要耽誤麥子的夏收、夏種了。三伏天一過,便是農事最艱苦,最緊張的時候,那種情況下,人人思家,就算強行出兵,從各家要來的丁壯也會惦記著家裡的田地,絕不可能有戰心……
所以,縱然公仲寅那邊已走上正軌,明月仍未將這次剿賊的寶壓在丁壯,押在各家豪長的協助上!
他想要的,是一支恨盜賊如骨,能夠為他效死的私人武裝。
抬起頭,明月看向漫天火燒雲的天空。「也不知道,前往西鄉、南鄉募兵的董方,郵無信二人,進展如何了?」
PS:今天只有一個大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