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仗義多為屠狗輩
「公子沒有聽錯,那狗屠無氏無姓,就叫狗屠。」
次日,魯勾踐拜在堂內,對座上剛剛從燕國王宮裡辦完事回來,正在趕著時間吃飯的長安君道:「公子也不要覺得奇怪,世上無姓氏之人,十有六七,或指物為名,或以行當職業為名。」
明月抬起頭:「光這燕國就有成千上百的狗屠,你為何卻對此人如何上心,覺得他是我要尋找的忠義死士?就因為他一口氣殺了三個人?」
魯勾踐長跪在案幾后道:「不止如此,因為臣事後多方向肉市的鄰里打聽,才知曉了這狗屠的種種事迹。」
「哦,你且細細道來。」
明月停下了筷箸,讓人給魯勾踐也備上一份飯饗,讓他邊吃邊說,這是對手下表示親近的不錯方式。
原來,這狗屠是個屠夫的兒子,很小時候就沒了父親,母親帶著他,經營一個小小的狗肉店肆維生。這時代,狗也是主要肉食之一,與羊豕有同樣重要的比重,尤其燕人、宋人最愛食狗肉,於是屠狗者也在市肆有一席之地。
這些屠夫雖然手持刀斧,可跟燕上都內隨處可見的封君、貴族、豪長比起來,依然是刀俎上的魚肉,到處索要保護費的遊俠兒也能肆意拿捏他們,遇上豪俠過市,屠夫們少不了要被他們白白拿去不少肉,還有辛辛苦苦掙來的,沾滿油膩的燕明刀。
不過那些對本地知根知底的遊俠兒,很少敢在狗屠家的攤鋪里索要錢帛。
「因為這狗屠從小時候起,就是一個橫人!」
魯勾踐描述了種種他從狗屠鄰里處得知的事迹,他雖然木訥無言,平日里也待人和善,樂於助人。可一旦受了欺辱,定然會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人看,手則緊緊捏著殺狗的尖刀,彷彿招惹他的人也是一團待宰割的肉,那些欺負他的人嚇都嚇壞了。
長此以往,加上狗屠對他的母親十分孝順,刀工又精細,從不缺斤少兩,遇上一些事情,往往能挺胸而出,仗義直言,便漸漸在肉市有了些威名。
那一日的事,卻是狗屠去外面拿狗時,又有三個遊俠兒來肉市索要錢帛,其中帶頭的更是剛從其他里閭中來,並不熟悉這肉市微妙的潛規則。他見狗屠家的肉又好又多,便在那裡大肆搜刮,狗屠老母親來阻止,竟被一把推開,撞在案几上磕出了血。隨即,那遊俠又看上了狗屠鄰人家的少女,揚言他們這些年替城西屠豪俠來肉市收租,這戶人家竟長期短缺,欠下了豪俠一大筆債,就要用女兒去還債!
在豪俠搶人、少女痛呼、鄰人哀求的哭天搶地聲中,狗屠拎著尖刀,扛著幾條死狗出現了……
接下來的事情不必再說,狗屠手起刀落,那三名遊俠兒一死兩傷,倒在了血泊中,便有了昨天魯勾踐在肉市見到的情形。
「母親、鄰人被欺,暴起殺人,雖犯了燕國的律法,但情有可原啊。」
明月不知不覺,在魯勾踐的講述中吃完了飯食,將漆盤推開道:「雖然有孝心,有義氣,但光是這樣,這狗屠仍不能稱之為奇節死士吧?」
「這是自然。」魯勾踐嘿嘿地笑著,絡腮鬍一抖一抖:「臣之所以對這狗屠另眼相看,除了親眼看到狗屠殺人時的凜然殺氣外,還有一件事讓臣萬萬沒想到。」
明月總感覺牙齒里還有一點肉絲,想剔又覺得對魯勾踐失禮,便強忍著問道:「何事?」
「狗屠殺了人後,當然就遭到了官府、豪俠兩方追捕,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帶著老母潛逃城外,做亡命之徒時,他卻幹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事!」
魯勾踐眼睛雪亮,興奮地說道:「狗屠乘著那常在肉市『收租』的大豪俠將所有手下都派出去尋他的時候,他竟殺了回來,去了那豪俠家中,從大門到內室,連殺數名持劍武者,最後還與豪俠決鬥,十個回合內將其斬首,把他的首級扔到了肉市狗頭堆中……」
「至此,狗屠便為他的鄰里,為整個街坊除去了一害,就在眾人以為他要再度消失時,這狗屠卻揚言,只要官府將被羈押要做替死鬼的鄰人和鄰人之女放了,他願意承擔殺人的罪過!公子以為,這樣算不算奇節之士呢?」
「算。」明月默然,半響后才道:「那狗屠已被抓獲了?」
「為了讓無辜的鄰人出來,他放下武器去自首,已被羈押在牢獄之中,不過因為群情激奮,整條街上千人都為狗屠說情,燕國官府駭於輿情,沒有判他死刑,而是決定要將狗屠發配遼東,去冰天雪地里服苦役,不過在臣看來……」
魯勾踐朝自己的脖子抹了一下:「那豪俠的家人是有些背景的,定然不甘心,一定會想方設法,買通差役,在半道將狗屠殺了!」
明月眯起眼,穿越至今,他對這時代遊俠兒的風氣已司空見慣,不過大多數遊俠,依然沒有脫離潑皮無賴的範疇,但這其中,卻也有些異類。
他又問道:「那狗屠的母親呢?」
魯勾踐動容,他自己就是個孝子,也是見了狗屠的孝心,才會對他另眼相待的,只是礙於公子的囑咐,一直只是暗中觀察,沒有出手干涉——除了在狗屠突然反回,殺入那豪俠家中時,魯勾踐悄無聲息地幹掉了一個想要從後面偷襲狗屠的燕國遊俠。
他便道:「其母也被連坐,抓到城北陋巷關著,做洗衣婦。」
「這寒冬臘月的,為兵士洗衣,老人家可真是受苦了。」
明月嘆了口氣,起身道:「狗屠所作所為,讓我想起一個人,那就是聶政!」
「他的孝心,他的忠義重諾,都與聶政頗似啊,若是我沒記錯的話,聶政,也是隱藏在市肆里,以屠為事的吧……哈哈哈哈,仗義多為屠狗輩,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笑聲中暗含著幾分惋惜,若真如魯勾踐所描述的一樣,那這無氏無姓的狗屠,的確是個難得的「奇節之士」啊。
這樣的人,心懷忠義,已經脫離了潑皮無賴的低級範疇,變成了有仁志的俠士,這種人往往都信奉一個準則,那就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他當即問道:「狗屠何日被押送出城?」
魯勾踐頓首:「五日後,正旦前夜。」
「正旦前夜……」
明月暗道:「如今宮中燕后收養三公子之事已經初見眉目,燕王已意動,嫡母養育失去母親的可憐庶子,合情合理,粟姬、大公子也無從反對。只要讓阿姊忍住,暫時不露出要立那孩子為嫡的真正目的來,後知後覺的燕王就會欣然同意此事,一切順利的話,我帶著阿姊歸寧邯鄲,就在正旦前後,時間刻不容緩啊……」
於是明月正色,對自己的親信下令道:「魯勾踐!」
「臣在!」
「立刻安排手下遊俠護衛,兵分兩路,一支去將狗屠之母救回,另一隊由你親自帶領,去城外截殺押送的人,將狗屠救下來,切記,得手既歸,絕不可暴露身份!」
魯勾踐大喜,唯唯應諾后,立刻就下去做安排了,這次跟來燕國的,可不乏邯鄲城內新投靠公子的死士,也不缺黑衣里的好手,摸入一個關押犯人家眷的里巷透出個老人,幹掉一隊押送流放犯的燕吏,還不是手到擒來?
等魯勾踐離開后,屋子的帷幕里,蔡澤露出頭來,笑道:「公子如此干涉燕國刑獄,藏匿逃犯,真的好么?」
看著魯勾踐遠去的背影,明月也站了起來,對一本正經的蔡澤大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藏匿逃亡,收納死士,不就是當年孟嘗君經常做的事么?世人雖然對孟嘗君禍害齊國大肆詬病,但對這件事,非但不非之,反而對他大加稱頌,何也?天下人皆好義行,天下之人皆愛義士,也希望名公子能拯救義士。在這方面,我當學孟嘗,飛仁揚義,騰躍道藝,抗志雲際,驅馳當世,揮袂則九野生風,慷慨則氣成虹霓,唯有如此作態,士人才能歸之如流水……總之,狗屠這個人,本公子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