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鶩蚌相爭
咸陽沉浸在宣太后喪期的悲苦中,而邯鄲城內,卻是一片歡喜欣悅。
因為北方傳來捷報:燕國請平了!
「出師兩月便獲大捷,斬首數千,屢敗榮蚠,兵抵易水,馬服君不愧是山東六國第一名將啊!」
喜氣洋洋的神情瀰漫在趙國宮廷內外的官署里,燕國請平一事,已經在高層卿大夫耳中傳開了,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對前敵統帥趙奢讚不絕口。
不過這些誇讚,尤其是他們給趙奢「山東第一名將」的封號,聽在趙國名義上百官之守的相邦田單耳中,依然有些刺痛……
他和趙奢的恩怨,由來已久了,作為屢屢帥趙軍攻入齊國腹地的趙將,他是田單的老對手,不過二人的第一次謀面,還是趙惠文王三十年時田單來趙國出使時的那次論兵,田單認為作戰部隊要少而精,這樣才能不拖累國家經濟,趙奢卻以為不然,他覺得當世諸侯交戰,已經不再是為了幾座邊邑的小打小鬧,而是動輒滅國破家的決戰前夕,所以必須傾國之力,以十萬、二十萬之眾才行的通。
那場論兵的結果,是田單口上服了,但他內心深處,依然堅持著這種觀點。
二人對戰爭相反的論調,使得八月份對趙軍統帥的那場爭奪,變成了一場劍拔弩張的私人恩怨,是證明誰的用兵之法正確的較量,在一般人看來,的確如此。
但田單心裡,之所以去爭奪大將軍之位,卻還有一層難以對人言說的苦衷。
從得到齊王命令,讓他換到趙國來做相邦那一刻起,田單就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在趙國得到實權的,果然,在他進入邯鄲,正式上任的第一天,趙國的僚屬們就用他們的方式,對這位來自異國的相邦表達了默默的抵制。
田單踏進門前,官署里的氣氛是歡快的,相互之間是故舊的趙國百官親切地交談著,可當田單跨入門檻后,眾人卻紛紛停下話語,氣氛變得沉重、嚴肅。
每個人都對田單畢恭畢敬,可田單從他們恭敬肅整的表情中絲毫看不出半點對上司的服從,他們只是在演戲,對田單陽奉陰違,之前的機構在一如往日般運轉,田單隻是一個坐在相位上的傀儡。
趙太后對他的和藹親近,並不能改變他的這個地位。當權的趙臣們不管對他表面上的態度怎樣,實質上對他是猜忌的、嫌棄的。在相邦位置上,他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除非他徹底拋棄齊國,轉投趙國。
但這點,連田單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身在邯鄲,心,卻依然在臨淄。
所以事先料到這一點的田單,才在離開臨淄前,與要去做齊相的平原君達成了一個密約:田單會讓他的舊部輔助平原君,讓他成為真正的齊相,執掌大權,還會說服齊王,讓平原君保留平原邑作為封地--平原也是齊國濟北領地,當年被趙軍攻陷后封給了平原君,如今趙國開始歸還邊邑,索要平原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歇。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而平原君要幫田單得到的,則是大將軍之位……
身為相邦,會被固有的體制和僚屬們掣肘堤防,但大將軍不一樣,將在外而君命難以及時抵達,儘管會有監軍副將監視田單的一舉一動,但軍情多變,到那時田單可以耍的花招就多了。
可惜趙奢看穿了田單的打算,長安君也突然改變了主意,在趙太后問對時,倒向了趙奢。
於是田單的計劃就這麼泡湯了,接下來兩個月,北方捷報頻頻,每一次都能讓邯鄲朝堂興奮雀躍,田單卻只能面上歡喜,暗地裡卻遺憾地嘆氣。
他雖與趙奢不睦,卻也知道這個老對手的本事,燕將里,沒有他的對手,加上趙強燕弱,這場戰爭的結局已經註定。
所以當燕國請平的消息傳回時,田單知道,是時候實行自己的第二個計劃了。
當日,田單便以相邦的身份,去面見趙王,當著趙王以及他一眾親信的面,力主拒絕燕國的求和,要繼續與之交戰!
……
「燕國毀盟侵趙,決不可輕易姑息,臣以為,不如拒不同意燕國請平,讓馬服君以大軍停駐邊境,待來年春天,便可繼續攻城略地!」
這下連一心開疆拓土的趙王都覺得過分,疑慮地說道:「相邦以為,這場仗還應該繼續打下去?」
田單力勸道:「然也,如今的形勢是趙勝燕敗,馬服君的大軍已逼近武陽,就好比一把抵在燕國胸腹的利劍,燕軍僅憑藉易水和荊阮關據守,荊阮關一失,武陽將不復燕國所有。與此同時,代郡校尉李伯的偏師,也攻入燕國上谷,只要其據沮陽,塞居庸關,則燕國上都北門不開,這就好似一個從背後扼住了燕王的脖子的刺客。燕國腹背受敵,再加上齊軍也攻入了渤海,取中邑,燕國已是案板上任大王宰割的魚肉,如此良機,豈可放過?一定要狠狠打疼燕國,這樣才能在戰後多割地……」
田單指著地圖上兩國疆域道:「臣以為,趙國可將易水長城以南、武陽,乃至於督亢地盡數割走,而齊國獲得北地和渤海,大王以為如何?」
「這可是數百里山河。」趙王一時間有些心動,武陽是燕國下都,其面積不下邯鄲且不說。督亢,那可是燕國最富饒,人口最多的一片土地啊。
不過虞信卻在一旁給趙王潑了冷水:「大王,寒冬已至,暴師於外者,兵士十死二三,損耗太大。更何況燕軍雖有小敗,卻未傷筋骨,若是逼急了,據居庸、荊阮死守,趙國能為之奈何?」
田單笑道:「馬服君天下名將,豈會連幾個小關隘都打不下來?」
虞信冷笑:「安平君豈能不知,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若是強令進攻,傷亡慘重,大軍恐怕有怨言。更何況秦國今年已開始伐韓,雖然因羋太后之死而停止,但明年恐怕會有大舉動,大王切不可將精力都耗在北面啊……不如見好就收。」
「虞大夫所言也有道理。」趙王在猶豫。
「若能一舉打垮燕國,讓趙國後顧之憂徹底消除,豈不是更能集中兵力應付秦國?」田單依然沒有放棄。
田單之言看似中肯,實則暗藏殺機。
「易水之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鉗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擒之……」
田單想起七年前燕惠王遇弒,趙惠文王將配合楚、魏、韓伐燕,而燕王請蘇秦的弟弟蘇代作為說客來邯鄲,對趙王講的「鶩蚌相爭」故事。
「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大眾,則齊國可為漁父……」
田單想做的,是讓這場趙國伐燕之戰,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燕國強大固然對齊不利,趙國強大同樣如此,最好的是讓燕趙兩弊,那樣他們就都沒精力入侵需要休養和平的齊國了!
一時間,田單和虞信各執己見,爭論起來。
趙王躊躇間,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定主意。
田單雖然和自己的弟弟長安君有些關係,但此人對燕國的仇恨,應該不假,他心裡滿是對開疆拓土的熱切期望,一時間竟有點偏向田單,想要回絕燕國請平的懇求,繼續打下去了。
就在此時,宦者令繆賢卻來了,站在殿外恭恭敬敬地朝趙王、田單行禮,殿內的爭吵立刻停了下來,眾人都清楚,繆賢就是趙太后的唇舌,不知老太太對此事又有何看法?
自打燕趙正式開戰以來,趙太后也開始為歸政於趙王做準備了,漸漸將軍國大事交付給他,讓百官群臣有事也不要來鳳台,今日卻一反常態地關切起政事來。
繆賢轉達了太后的話:」太后問大王、相邦,既然燕國已請平,不知何時派使者去洽談和約,消除兩國誤會?太后那還有一些絲帛食物,要請使者帶去給燕后……「
「太后……主和?」
一時間,殿內幾人面面相覷,趙王有些不甘,虞信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而田單,則是悵然若失地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枉我苦心謀划,卻忘了這一層關係,我田單一己之力,終究無法回天啊……」
……
鳳台寢宮裡雖然燒著暖和的炭爐,趙太後身上也披著名貴的狐裘,但她依然感覺到寒冷——自從丈夫去世后,這碩大的宮殿,是越來越冷了,去年這個時候,他雖然瘦削體弱,卻還是在強撐著身體處理政務,對自己溫和體貼呢……
嘆了口氣后,趙太后不再想先王,斯人已去,現在要考慮的,是還活著的人,是他和她的兒女們。
雖然將軍政大事陸續交給趙王丹去處理,但對燕趙之戰,趙太后依舊十分關切。
最初是對燕國派人刺殺她寶貝兒子長安君的憤懣,她希望馬服君能不負威名,狠狠教訓燕國人一頓。
可隨著前線捷報頻頻傳回,趙太后的恨意得到了發泄,那些斬首多少多少的戰報,已經不能讓她感到快意,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憂慮。
她開始擔心女兒燕后了。
燕后是趙太后的長女,六年前才十六歲時,嫁去了燕國為王后,她出嫁的時候,趙太后親自送她登車,臨行前久久在車側,摸著她的腳踝痛苦流涕。
那一刻,趙太后才理解了當年她出嫁趙國時,自己的母親為何會那麼傷心。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但凡母親送女兒遠嫁,都是這種心情吧。
在之後的歲月里,每逢祭祀,趙太后都會虔誠地向祖先祈禱:「必勿使返!」
雖然在觸龍面前口口聲聲說對燕后的愛,不如對長安君的一半,可說歸說,燕后也是趙太后的骨肉。她並非不思念女兒,只是希望她能在燕國長長久久,生兒育女,而她的子孫也能世代繼承燕國王位,榮華富貴不絕……
不過這份期望,卻被兩國交兵打破了。
「這些日子裡,你在燕國的處境,一定很難罷……」
趙太后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年,她剛生下趙王丹不久,趙國便作為盟主之一,參加了五國伐齊。趙太后的父親齊閔王就在這場戰亂中,死在了楚國人的手下,她的祖國齊國也幾乎滅亡。
那些日子,趙太后一面要在深宮之中,為父兄的生死憂心,為齊國的百姓哭泣,更有亡國的痛苦之情糾纏著她,讓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不管多麼苦楚,她都要將其深深埋在心中,因為她是趙王的女人,是趙國的王后,她必須在自己的夫君,在趙國群臣面前,笑著恭賀從濟西傳來的一個又一個勝利。
這種矛盾,就是嫁到他國的公主王后最大困境,如今的燕后,一定也在面臨這種處境,更別說據傳她與燕王的關係不怎麼好,至今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
「也許趙軍每戰勝燕軍一次,她就要受燕王虐待一次,關在冷宮裡,終日以淚洗面。」
女兒姣好的面龐出現在眼前,彷彿在沖她哭訴,想到這裡,趙太后不由打了個寒顫,她好像體驗到了女兒的痛楚困境。
故而,當燕國請平時,她跟那些男人不一樣,最關心的不是能割幾座城、占幾塊地,而是她女兒燕后的安危。
和平,是一定要的,趙太后心意已決,她素來不喜歡戰爭,此時此刻,在邯鄲,在趙國,不知有多少母親也在盼望她們在前線鏖戰的兒子歸來呢。
所以在讓繆賢向趙王、群臣轉達自己的意思后,和平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至於要燕國付出多少代價,由他們爭論去吧。
趙太后唯一關心的事,是要好好挑一位使者,替她去燕國看望燕后,帶去母親的慰問。
那人必須聰明伶俐,最好是趙氏宗親,因為不僅要處理好趙國在這次和談中的利益,也要顧及到燕后的處境……
在將此事跟入宮請安的小兒子說了之後,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暗道:「我缺的那份功勞來了……」
於是他笑道:
「母后,你想要的使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誰?」
趙太後有些茫然,看了看右邊,儘是一群宮婢,再瞧左邊,繆賢正僵著笑臉,以為是在說他。
明月比劃著自己道:「母親,燕國之行,還有誰是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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