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如棋
隨著鼓點加促,埋伏在苦陘附近的趙軍伏兵傾巢而出,將最後一批負隅頑抗的燕軍死士淹沒在包圍下,這場戰役便宣告結束了。
看著那些燕國兵卒原本還有序的陣列變得支離破碎,聽著他們臨死前的呼號,趙括也不由動容。
他首先要為燕將榮蚠的這個殺招而讚歎,這的確是絕佳的機會:做出被迫回退回援武陽的架勢,放棄已經到手的趙國城邑,可在騙得趙軍各部紛紛去收復城邑的時候,卻派出一小支以車騎為主,輕快便捷的騎兵,穿插於東西兩支敵軍中間,直趨趙軍的指揮中心,同時也是存糧地點的苦陘。
若是能一舉擊殺趙奢,再不濟也將這裡的十萬石糧草燒個精光,那趙軍這場仗便沒辦法再打下去了。
然而很可惜,就像榮蚠以為他自己「看穿」趙奢攻擊高陽邑的意圖一樣,趙奢也早就對榮蚠的這個絕境反擊有所提防,苦陘的空虛,東西兩支趙軍的空隙,其實都是他用來欺騙對手的表象,暗地裡,趙奢早就在大營兩側埋伏下了不少兵卒。
當燕軍車騎在蒼白的晨霧掩護下朝苦陘衝來時,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趙奢精心設計好的包圍圈……
彷彿帶著來自遼東的寒冷般,這股車騎衝殺起來一往無前,按照計劃,他們要一舉殺入氈帳密布的大營,四下點火,亂趙軍陣腳,結果卻在外面就遭遇了伏兵。
因為是長途奔襲,所以燕軍僅有五百騎,三百乘,這支軍隊若是在開闊平野上與趙軍遭遇,或許還能逞能。但他們進入的是溝壑縱橫的大營周邊,當一聲鑼響殺聲四起,數千名持矛戟的趙卒從壕溝里一躍而出,開始包圍他們時,其實結局已經註定了。
往而無以還者,車之死地也;越絕險阻,乘敵遠行者,車之竭地也;左有深溝,右有坑阜,高下如平地,進退誘敵,此騎之陷地也。
陷入這樣的圈子裡,對方車騎,絕對返還之理。
但這群榮蚠精挑細選死士們的英勇,也著實讓趙括另眼相看。
經過整夜無休的長途行軍,燕軍一定筋疲力竭,可明知沒有獲勝的希望,他們依然依仗著馬匹和車輿拚死抵抗,趙括看見越來越狹小的戰場里,馬蹄匆匆奔波,燕國的騎兵想要尋找到一個突破口,然而馬兒只要一靠近銅鐵森林般的矛陣,就驚恐地跳躍後退,
接著,戰鼓雷鳴,弓箭呼嘯,鞋履濺起淺水加快速度,劍劈木盾的鈍音,銅鐵碰撞的摩擦,一千匹馬同時發出驚叫,人們高聲咒罵同時響起……
趙軍伏兵的陣列嚴絲合縫,那些燕國人根本無從逃遁,只能慢慢被壓迫活動範圍,要麼被戈矛刺死,要麼被自己人擠壓踩死。但直到戰役的最後,趙括仍看到一個頭戴貂皮帽子的燕人一直躲在車后開弓,每一次都會帶走一名趙卒性命,直到他被緩緩靠近的戈矛分屍……
對於這一切,趙奢只是在哨塔上靜靜看著,面無表情,彷彿早已司空見慣,甚至連趙括想象中,父親會站在最高處揮舞將旗指東划西也極少,因為這種程度的小戰,他手下那兩名裨將便能應付得來。
他只是按著趙括的肩膀,讓他看清楚戰場里的每一個細節……
戰場上的聲音漸漸變弱,終至平息,最後只剩受傷的馬兒在發出凄慘的嘶鳴,這時候幾縷紅曙露出東方,天色完全亮了。
「兵法是死的,戰場是活的,括兒,你眼前的,便是活生生的戰場。」
直到那支冒險的燕國車騎全軍覆沒,趙奢才指著這片滿是猩紅鮮血的地面對趙括如此說。
「兒終生銘記……」趙括垂首,但他的手指依然在不由自主地顫動,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親臨血戰現場,受到震撼是正常的。
「你可明白了什麼?」趙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下面那些或者戰敗慘死,或是大笑著在敵人里尋找戰利品的普通兵卒,而後回頭注視兒子,目光滿是審視。
趙括凜然,他的確若有所悟,彷彿蹣跚學步的孩童,已經摸到了什麼東西的門檻似的……
在臨淄領訓練那一百人,處理逃兵時,趙括以為,兵者大凶也,軍隊要抹殺士卒的自我,讓他們身不由己成為一個龐大殺人機器的小小組件,整個軍隊就像一個人,按照鼓聲金聲前進後退,這樣才能有戰必勝、攻必克的霸氣。
然而今日,他卻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對那些站在第一線的將士而言,徹底抹殺個性是不可能的,於他們而言,戰爭是骯髒的、鮮血淋漓的、充滿激情或恐懼的,戰爭就是臨敵前袍澤不小心失禁的臭尿,戰爭就是交戰時敵人眼中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恐懼,戰爭就是殺到紅眼時能對著自己同伴揮舞戈矛的瘋狂,是戰後在天空久久翱翔不去的烏鴉。
但對於縱觀全局,進行指揮的統帥而言,要一定程度上抹殺自己的感情,這樣才能冷靜做出判斷。戰爭就是這麼冷冰冰的東西,只有你想方設法壓倒對手,或者被對手擊敗。
沒錯,就像是下棋,趙括年輕時也曾著迷此道,兩個高明的棋手過招,必然沒有那麼多激情昂揚,而是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獲勝上!
從臨戰指揮的父親身上,趙括已能看到這樣的特質,但是他自己,卻做不到……
「這燕趙交界百里之地,就好似棋盤。」趙括聽到自己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這十萬將吏、士卒、民夫,都是棋子,而父親,則是執棋者……」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髮髻:「兒從始至終,也像是在棋盤上茫然不知全局,只知道盯著前方白子的一枚黑棋,只有呆在父親身邊,才得以一窺全貌。」
言語中,他還有一些作為「棋子」的不甘。
趙奢卻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是連一顆棋子都做不好,你往後又怎麼做執棋者?」
……
此戰之後,加上之前追擊趙軍遭到的伏擊,燕軍已經兩戰兩敗,損兵三千以上,與此同時,潛入武陽附近的趙軍卻依然活躍,在山林間神出鬼沒,讓燕王和燕國貴族們膽戰心驚。
這種形勢下,燕軍的收縮戰線已成定局,趙奢的大軍便要拔營向前進發,不給燕國人喘息的空間。
趙括也要回到他所在的部隊里,繼續做那「茫然不知全局,只知前方白子」的五百主去了。
在臨走前,來自邯鄲的又一批輜重運到了,這次運糧用的是與眾不同的馬車,這裡面還有長安君捎給趙括的信件。
趙括坐在還沾著血跡的草地上讀完了信,而在他給長安君的回信里,便將這月余時間裡他的所見所聞,尤其是父親的奇謀寫了進去,在信的末尾,還加上了那句讓他感觸頗深的話,贈予長安君。
「欲為執棋者,則先為棋子!」
……
趙括不知道的是,等到九月初九,他的信轉手傳到長安君手裡時,這位公子先是頷首:「趙括說得對,棋子的確不是想做好便能做好的,不過……」
邯鄲長安君府邸內,明月合上了帛書,淡淡地說道:「但這次造車的經歷讓我看清了一件事,只做棋子而不做執棋者,能做成事么?能贏得長平之戰么?」
他似是下定了決心,抬起眼睛,對府內的中庶子道:「請呂不韋先生上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