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世事無常
會面的地點選在還沒來得及搬走的長安君府邸內,時間則是日暮時分。
李斯這還是頭一次來質子府,踏入此地,但見高門大院,朱雀靈檐,漆成硃色的大門內外,均有持刃的衛士、遊俠兒守護,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步入其內部后,又見庭院園圃周回,上百名奴僕侍從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
住了四個月後,長安君的手下已經把這處廢園經營得有了人氣,昔日大國公子家的繁華光景似乎重現。
瞧著這氣派的宅院和應有盡有的隸臣妾,李斯眼中不由生出一絲熱切。
「如果說我在上蔡過的是廁中之鼠的日子,這長安君的府邸,便是豐實的倉稟啊。身處其中的門客舍人,都不需要有過人的才幹,就能靠著公子的富貴,過上好日子,出門都可以兩眼朝天,蔑視吾等窮士……」
李斯再度為人與人出身的不公平而惋嘆,但他可不是那種小恩小惠就迷暈眼的人,他的志向,隨著學識而日漸增長,已經不再是「學而優則仕」這麼簡單,而是想為自己的未來找到一個好出路。
「此事也,克則為卿,不克則烹,固其所也!」
他們楚國兩百多年前協助白公勝造反的梟臣石乞這句話深得李斯之心,人生在世,不就是求富貴權勢么?他心倒是大,才跟著荀子學了幾個月,已經開始希望自己能夠位列卿相,名滿天下了!
李斯心思陰沉,此番瞞著老師荀子,主動接觸長安君向他獻計,倒不是想要立刻投身貴人門下,只是覺得憑長安君這幾個月在臨淄攪動的風雨,日後定非普通膏腴公子,或許能成為孟嘗、平原那樣有實權的大封君,乘著他有難時示好,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豈不美哉?
於是李斯安定心神,目不斜視地帶著身後頭戴斗笠的神秘客人繼續前行,來到了質子府後宅。
在這裡,長安君已經穿著一身黑色的常服,早早等待了。
見到李斯,他便光著腳迎到門邊,拱手道:「李兄果然守諾!」
隨即目光轉向李斯身後那隱藏了容貌的人:「這位便是……」
那來客摘下斗笠,卻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唇上蓄了一點須,他眼神複雜地打量了長安君,似是害怕,又似是痛恨,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長拜道:「在下公羊壽,見過長安君!」
……
「壽子乃是公羊家嫡孫,《春秋公羊傳》的下一代傳人。」
三人就坐,李斯便熱切地介紹開了,對於李斯能認識公羊派傳人一事,明月也不奇怪。身為學宮祭酒的弟子,有的是機會與這些人接觸。
不過有趣的是,李斯日後以法家幹吏,帝王之術出名,但此時此刻,他卻是一個「老儒」的弟子,與公羊壽關係不錯。誰能想到,四十多年後,此人會建言秦始皇打壓儒家,將包括《春秋公羊傳》在內的民間藏書焚毀殆盡?
真是世事無常啊,明月暗暗感慨。
不過李斯縱然年輕,卻已經顯示出他高超的情商,在將公孫壽介紹給明月後,就知趣地借口如廁起身離開了,他很清楚,今日相商之事屬於機密,長安君怕不希望太多人知曉……
李斯離開后,氣氛陷入了小小的尷尬,公羊壽正襟危坐,緊抿雙唇,眼睛盯著地面,不敢抬起頭來看明月。
雖然他舉止有些怪異,但明月在自己家裡還擔心什麼?他背後自有舒祺按劍站著,公羊壽要敢亂來,先死的絕對是他!所以明月也不急,鎮定自若地舉著裝甜酒的銅壺,在黃綠色的苞茅葉子上過濾縮酒……
最後卻是公羊壽沒忍住,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讓李斯請我來此,所為何事?」
明月看出他言語中的心虛,便試探道:「是我請君來的,難道君就沒什麼事想要問我?」
公羊壽打著哈哈:「我素來與公子不識,能有何事要詢問公子?」可他裝作鎮定,卻掩蓋不住緊緊捏起的拳頭,還有額頭冒出的汗。
「當然是關於失蹤的公羊氏小宗子弟了。」
這話說得平淡,卻差點將公羊壽嚇得跳了起來,雖然長安君語焉不詳,但看這架勢,那件事他肯定是知道了。
於是公羊壽索性挑明:「敢問公子,公羊遲身在何處?」
「公羊遲?」明月故意凝神想了想,最後才抬起眼,淡淡地說道:「他死了。」
「死了……」公羊壽似是泄氣的皮球,雙手垂下,嘴角無力地扯出一絲苦笑:「果然,果然,我事先便勸過他……」
「原來你也知道!」明月一拍案幾,徒然提高了音量:「公羊家以為派人來刺殺我,刺客被擒獲后,還能有活路么?」
公羊壽急忙解釋道:「公羊遲行刺公子,與我宗族無關,是他想要為其師復仇,執意為之,走前連父母都沒告訴,只說與了我……」
「你與他親善?」
「然,雖然他只是小宗子弟……但我待之如親兄……」
明月坐直了身子,指著自己胸膛:「公羊家不是鼓勵復仇么?是我下令殺了他,你想要為他報仇否?和他一樣,五步之內,將你的血濺到我身上?」
公羊壽竟被激得瑟瑟發抖,他垂下眼:「小人不敢。我雖是公羊派傳人,但也曾聽孟子說過,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相殺之下,何時能是個頭?」
他一看就是性格懦弱之人,與公羊遲那種不顧後果的熱血青年不同,也對,家族嫡子作為一大家子的繼承人,有時候更多考慮的是家族延續,這就多了許多顧慮,就算是主張「大復仇」的公羊派內部,也有真性情與假義氣不同的人。
明月露出了笑:「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效仿聶政之姊,公開此事,讓公羊遲之名傳遍臨淄?」
在他提醒下,公羊壽終於在這場一邊倒對話里抓住了自己的武器,連忙說道:「倘若如此,長安君就有大麻煩了,事發后,長安君不是一口咬定,是燕國人派人來刺殺公子的么?」
「然,燕國人就是主謀,證據確鑿!」
明月冷笑道:「這其中的區別便是,到底是燕國人買通臨淄遊俠刺客;亦或是大名鼎鼎,傳承兩百年的書香門第公羊家勾結燕國,派子弟來行刺我。於我而言,兩者並無區別,可對公羊家而言,卻是天壤之別啊……」
這髒水潑得猛,公羊壽有些慌亂:「胡說,我公羊家豈會勾踐燕人?」
「你說的不算。」明月笑道:「到底事實如何,要看齊王怎麼想,公羊派也算儒家大派,枝繁葉茂,除了齊國,在燕、趙、魏、韓都有門生子弟為博士,勾結外國,還不是家常便飯。」
他嘆氣道:「想到屆時,一直將自己標榜為子夏道統傳承公羊家將因一個小宗子弟的莽撞而受千夫所指,在朝堂上被齊王禁錮,在稷下遭到斥責,在趙國,太后震怒之下,公羊家那些做官吏的門生弟子也要失去俸祿爵位,我就感到可惜啊……」
這威脅是真真切切的,公羊壽咬牙切齒道:」所以公子今日讓李斯將我喊來,便是想藉此事要挾公羊家?」
「要挾?」明月抬頭看看牆上裝飾用的石璜,笑道:「不如換一種說法,我想與公羊家合作。」
公羊壽一愣:「合作?」
「然,誠如你所言,公羊遲刺殺我之事,一旦公開,將對公羊家不利。我雖然能將此事圓過去,但也少不了一些麻煩。既然此事對你我兩方都不利,莫不如就一同閉口,就當此事沒發生過。」
「公子此話當真?」
卻見明月豎起了自己的食指:「你看這樣如何?公羊家的旁系子弟公羊遲,是去了遠方遊歷,不知所蹤,也從來沒有公羊家的人來刺殺過我。」
聽長安君如此說,公羊壽心裡一塊大石頭頓時落地了,此事在公羊家內部的也知道的人不多,就他與祖父,也就是家主公羊敢知曉。本來之前長安君提出「降雨自然說」時,他們公羊派是站在滕更一邊的。可現在,公羊家有把柄落在長安君手裡,又不想承擔此事被披露后,對家族造成的損害……
所以只能與之試探談判了,但公羊壽沒想到的是,長安君答應得這麼乾脆,雙方一副化敵為友的架勢,真是世事無常,至於公羊遲的屍首,對於家大業大的公羊家而言,只不過是隨時可以捨棄的犧牲。
果然,公羊壽大喜過望:「如此甚好!」
隨即遲疑地問道:「公子願意隱瞞此事,不報復公羊家,結草之恩,公羊家沒齒難忘,不知公子想從我家得到什麼?」
「我沒有什麼要求。」明月搖了搖頭:「公羊家不怨我殺了他們的子弟,再派刺客來害我便好了……」
開了個讓公羊壽尷尬的玩笑后,他開始說自己的打算:「兩方和解,值得慶賀,我想再送公羊家一份禮物。」
公羊壽卻緊張了起來:「禮物?」
「然,你回去將我的原話告訴家主。就說滕更一死,齊國儒家群龍無首,這正是公羊家躋身之機,而公羊家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我希望公羊家站出來,到齊王面前,到卿相大夫面前,到臨淄百姓面前,將公羊派的理念再說一遍!」
明月起身,拋出了李斯的那條計策:「公羊曰:九世之讎猶可報乎?孔子曰:王道復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猶可報也!』今燕軍破齊,竊據路寢之台,掘墓焚骨之事不過十餘年,齊人竟已忘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