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鳳求凰
之後兩天時間裡,田葭都過得心神不寧。
平日里能全神貫注投入進去的女紅紡織,她做起來沒有精神,少女閨房裡,再也聽不到唧唧復唧唧的機杼聲,只能聽到時不時的長吁短嘆,也不知她在思憶什麼?
平日里讓她感到津津有味的書籍簡牘,也讀不進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枯燥篆字與以前沒有區別,但看在她眼裡,卻不知不覺幻化成了那一日載在竹鳶上,飛過牆頭的浪漫帛信……
田葭聽過許多讓人動容的情詩,遠的有詩三百。這時代雖然已有許多為詩三百作注的儒生曲解其中含義,但《關雎》《蒹葭》《漢廣》《靜女》《野有蔓草》這些篇章都是情愛詩,這是毋庸置疑的。
近的則有屈原大夫的《湘君》《湘夫人》《山鬼》,裡面的辭藻意境,無不華美浪漫到了極致。
小時候母親教她這些詩篇時,田葭也曾暗暗期盼,以後會不會也有多才的君子為自己寫一篇聽上去很美的詩呢?
誰料今日終於實現了,她卻又心生忐忑。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那帛信上名為《鳳求凰》的詩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安平君之女依然有些懷疑。
「這帛上說的美人,當真是我?」
這詩明顯不同於詩三百和楚辭,是原創的,至少田葭從未聽聞過。全詩言淺意深,音節流亮,感情熱烈奔放而又深摯纏綿,頗有屈辭那旖旎綿邈的意味,夾雜北方民歌的清新明快……
而裡面情深意切的吐訴,和最後似乎求之不得的遺憾,都讓田葭為之動容。
她沒想到,長安君不但學識過人,還頗有文采,這點是之前他從未顯露過的,但更難想象的是,這麼美的一首詩,竟是送給自己的?
一時間,田葭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了……
一來,自己一直以男裝出現在他面前,不料早已被那廝看穿,往後再碰面,豈不尷尬?
二來,她也沒準備好如何去面對這種男女之情。
田葭沒時間考慮太久,事發次日,她便再度梳妝打扮,進入齊王宮。
每逢年中祭祀,宮裡也要舉辦一些祭奠,作為宗女,便要入宮與公主們相伴準備,這群十五六歲的少女出身都很高,富貴驕奢養育了一副好容貌,在家都被長輩嬌寵著,放到一起后,自然少不了掐尖要強、斗靚比美的戲份。數十名宗女,各自以幾位公主為首分成幾派,群雌粥粥,勾心鬥角,顯得熱鬧非凡。
獨獨田葭跳出這種爭執,置身事外,一來是她天性聰慧,對這些小女兒的鬥爭沒有興趣。二來,別忘了她父親是誰,安平君!齊國的再造之臣,就算是齊王田法章,在齊國的威信也不如田單高。
所以眾宗女也對田葭畢恭畢敬,就算不考慮出身,只看著她那雙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不敢再招惹她。
不過這一日,凡事都能做得不錯的田葭,卻在跟著女師跳舞擊節時,卻連續錯了兩處,用饗的時候也草草吃了一點,就放下了匕箸。
她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很快就被與她相善的三公主田蕤給發覺了,天真少女一張口,把田葭給嚇了一大跳。
「阿姊在想什麼,莫非是春心動矣?」
田葭一愣,眼見旁人的目光朝她看過來了,連忙解釋道:「只是昨夜沒睡好,公主勿要亂猜!」
田蕤年紀雖小,卻是看得很開,搖頭晃腦地說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就算阿姊有了心上人,又有什麼好羞恥的。」
「知好色則慕少艾」語出孟子,全句為「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意思是人在小的時候,心裡是傾慕父母的;到了長大后,知道男女之情了,則會戀慕年輕美貌的人。這也是齊國人看待少男少女相互產生好感的態度,並不會刻意鼓勵,也不會極力阻止,貴族圈子裡也如此,每逢春夏踏青狩獵,齊國的貴族男女一同邀約出遊實屬平常。
田葭不動聲色地否定了,她強作鎮定,不過心裡卻撲通亂跳,因為她覺得,或許是被三公主猜對了,自己正被那首情詩和長安君的心意弄得六神無主。
田蕤沒察覺她的驚慌,自顧自地向她說著自己發現的小秘密:「這幾日,可有不少宗女在為一位中意的君子製作香囊呢,為此還爭鬥不休,廝打起來!」
屈原《山鬼》里有言,折芳馨兮遺所思,在他的楚辭中,可以看到了一個個神秘的身影,湘君、山鬼……都曾經懷抱香花,等待情人。
用芳香的花草作為禮物送給戀人,是戰國之世最固定的傳情方式,不過因為新鮮的香草不容易保存,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是把陰乾的香草盛在以精美的綺做成,綉著雅麗的花紋的絲袋裡,做成香囊,送給心上人。
把這樣一個帶著自己體溫的芳香飾物送給心中人,讓他們系在衣帶上,或放在胸前、懷中,用香氣親近著愛人的肌膚。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深情的舉動嗎?
田葭曾經對這事毫無興趣,認為是幼稚少女才會做的事,現在則不由思慮亂飛,眼前浮現出長安君的模樣,頓時臉頰緋紅,連忙掩飾地問道:「不知是哪位君子,能得到宗女們一致喜愛?」
「當然是那據說馬上要歸國的長安君了!」田蕤笑容嫣然,殊不知卻刺到了田葭的心。
「宗女們仰慕長安君?」田葭努力讓自己聲音不要沙啞,故意道:「不過是一不通武藝的外國孺子,體格弱質,比他好的人,放眼臨淄能找到許多,為何宗女們偏偏喜愛他?」
「阿姊眼光太高了。」田蕤掰著指頭,慢慢數起長安君的好處來……
「出身高貴,乃趙國公子,又受趙國太后寵愛,賞賜錢帛領地無數,出手闊綽大方。」
「博學多聞,來到臨淄數月,名動稷下學宮,連荀子、鄒子這些的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對他側目,往後一定不會是無權無勢之輩。」
「長安君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宗女們既見佳君子,雲胡不喜?故而乍聞長安君要離開齊國,宗女們都很不舍,紛紛做了香囊,要去送給長安君,想要得到與他話別一訴衷腸的機會。」
田葭不知為何,別人在這誇長安君時,她竟有些得意,又有點生氣,不由問道:「寤寐求之,求之得否?」
田蕤搖了搖頭,湊到她耳邊說道:「這幾日有好幾位宗女派人去質子府送信物香囊,卻都被長安君拒絕,阿姊猜長安君怎麼答覆她們?」
「如何答覆?」田葭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這是一向覺得自己與普通宗女不同的她,頭一次主動傾聽少女八卦。
「長安君說,女亦如雲,匪我思存……眾宗女這才無功而返,神色黯然,還有不死心的連送三次,但都被長安君禮貌回絕。」
這時候那些失敗的人氣不過,反而相互敵對起來,都說長安君中意的是自己。
田蕤皺起了眉,在那猜測道:「能讓長安君思存者,究竟是哪家淑女呢?」
田葭卻早已知曉了答案,不知為何,在得知長安君回絕了其他宗女的香囊和情意時,竟有種如釋重負之感,心裡甜絲絲的……
在經過這件事後,她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改變,是夜,當田葭從宮裡回到安平君府後,便屏退下人,再度翻出那竹鳶所傳帛書。
在那首《鳳求凰》後面,還附著一個請求。
「秋社日,淑女可願同游於臨淄庄岳之間否?」
窗扉上的光映照出她那搖墜的倩影,時而抬頭,時而垂首,時而起身踱步,時而躺倒榻上輾轉反側,最後終於捏了捏拳頭,獨自一人磨好墨,咬著唇,紅著臉,在自己的手巾上寫下了考慮許久的回答。
「如君之言,秋以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