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秦使王稽
「滕更竟被活活氣死了!」
寢宮內,卸妝卸到一半的君夫人面露驚愕。
「可不是……」齊王也有些驚魂未定,大殿上死人,這是十幾年沒碰上的事。
今日在齊王授意下,滕更約合方術士、天官一同向長安君發難,誰料卻被長安君反殺,說得無地自容。類似的情形,營丘山狩獵時也發生過一次,滕更的肺腑一向不好,受不得氣,那次僥倖轉醒,今日卻運氣不好,當眾死於殿上。
這是極其罕見的事情,齊王甚至感覺殿上都沾了一些晦氣,讓后勝處理後事,冷冷瞪了長安君一眼后,便皺著眉匆匆下朝。
「大王要如何處置此事?」君夫人也知道那滕更沒有什麼真才實學,可畢竟是齊國老臣,還是太子傅,應當以重禮葬之,排場要大,棺槨要厚,那些儒家人,對生後事看得比生前還重要。
除此之外,滕更的一些弟子聚集在齊王宮闕外嚎嚎大哭,要求嚴懲「兇手」長安君。
齊王搖了搖頭:「除非齊國想徹底與趙國反目成仇,否則,長安君動不得。當然,寡人也不能當作無事發生,暫且將他禁足於質子府中,派兵卒看守,不得外出。」
君王后心中一動:「大王之前不是想要驅逐長安君么?這不就是個好機會?口不擇言,逼死齊國大夫,將他轟走也不過分。」
齊王田法章卻搖頭道:「不然,我另有打算。」
齊王之前的計劃,是既能趕走長安君,又不至於和趙國交惡,可如今長安君將滕更等人駁得大敗,罪名也就扣不到他頭上了。更麻煩的是,因為滕更風評一向不佳,除了一些儒家弟子為滕更之死兔死狐悲外,稷下諸子皆是叫好之聲,墨家更是聲稱長安君為齊國除了一害。
以現在的情勢,若是驅逐長安君,保不準會有一些稷下士會為他打抱不平……田法章不想重蹈他父親失士的覆轍,也不想在臨死之前,還得個壞名聲。
君王后心中瞭然,齊王又猶豫了,他考慮的才不是長安君,而是對於秦、趙同時伸過來的手,到底要接納誰,回絕誰。
優柔寡斷,這就是她的丈夫,當年在莒城時,王孫賈殺死楚將淖齒,四處尋找閔王之後,為了要不要站出去承認身份,成為齊國的新王,田法章猶豫了許久。
回到臨淄后,對於到底是廢田單,還是繼續倚重田單,他一樣糾結許久,最後奪了田單相位,收了田單兵權,卻又不停指派他職務。
齊王對君王后說起了他的難處。
一方面,秦的強大,讓齊王十分心動,只要齊放下與秦爭強的心思,齊秦儼然是天然的盟友!更別說秦相范雎已派使節來齊,遞交了正式的國書。
范雎向齊王釋放了這樣的信號:「我還是當年的受大王恩惠的范雎,心懷感激,知恩圖報!如今,曾主持進攻齊國的穰侯已然失勢,秦齊交好的契機將至,秦王也很願意與齊王為友!」
當然,秦國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徹底與趙國絕交!而首先,就是把趙國的質子趕走或者殺死!
這是齊王不願意邁出的一步。
「對齊國而言,趙為近憂,秦為遠患,按照我的國策,齊國絕不輕易樹敵,而是要交好除燕國的所有邦國。燕乃齊之死敵,而能對燕國產生最大威脅的,莫過於趙,更何況趙國如今還佔著高唐,扼著齊國北方門戶咽喉。天下能助齊者莫過於趙,能害齊者也莫過於趙,所以對趙國的決策,一定要謹慎,當年父王若不是與趙交惡,也不至一敗再敗,連都城都丟了。「
若秦齊聯盟后,無法保證齊的四境安全,那這個聯盟的意義便不大,齊王可不想他死後,齊國每年都要面臨趙、燕的戰爭威脅。
更主要的是,秦趙的外交信譽都很差,齊王誰也信不過,所以他心裡的天平,在兩國直接偏來倒去。
看著丈夫拖著病體思索的模樣,君王后不禁一陣心疼,便握著他冰冷的手道:
「既然大王無法抉擇,那便先軟禁著長安君,讓貂大夫應付著秦使,繼續往下拖,以待時變罷……」
齊王點了點頭:「再拖一拖也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或許滕更之死不是壞事。拘著長安君讓他不得動彈,逼他與趙國書信溝通,給予齊國更大好處以換取齊趙友善。另一方面,又讓秦使覺得我態度曖昧不明,讓他心生不安,逼他提出對齊國更有利的盟約……到時候就看誰出價高!」
說難聽點,齊國現在就像一個女閭舞妓,化了妝,裝作無辜地掩著袖子,賣弄風騷,看兩名爭奪她的士人願不願意為此付出更多代價,當然,也得小心翼翼,以免二人大打出手,不小心揍了她。
弱國的外交就是這樣,跟做婊子無甚區別,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但君夫人卻隱隱覺得,事情不會就這樣平靜地拖下去,總有什麼事情,會突然打亂他們的計劃……
隨著時間流逝,齊王的策略似乎起效了,故意讓人將今日消息透露給住在館舍里的秦使王稽,王稽立刻嚷嚷著要覲見齊王。
齊王這時候顯示出十餘年為君的耐心,假稱身體不適,讓貂勃代他去招待王稽……
貂勃這些日子成了館舍的常客,他拎著酒壺禮物,笑眯眯地來見王稽,向他表達歉意,誰料還沒來得及行禮,王稽便風風火火地拉住他,打照面后的第一句話卻是:「敢問大夫,齊王何時殺長安君!?」
……
王稽輕車簡從,四月底離開咸陽,六月初抵達臨淄,來齊國好幾日了,卻無人知曉他的到來。因為丞相說了,邦交如同黑暗裡刺客過招,暗中往來,突然發難,比起大張旗鼓的公然覲見要好得多。比方說現在,趙長安君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對方卻遲遲不知曉他的存在。
不過事情也沒想象中的順利,他已遞交國書,表明來意,但齊王只是悄悄見了他一面,承諾會儘早趕走長安君,之後就再無下文。
王稽耐著性子足不出戶數日,等齊王的好消息,卻得知宮中發生的鬧劇,頓時動怒了。
「齊國的大夫在自家朝堂上被一弱冠孺子活活罵死,齊王卻殺又不殺,逐又不逐,我實在是為齊國感到奇怪,貂大夫,這就是齊國的行事之道么?」
貂勃是個外交老手,打著哈哈,每日陪王稽飲酒,套他口風,不過王稽做謁者行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二人可謂棋逢對手,相互試探幾日,試圖摸清對方打算,都沒有太大成效。
眼下王稽發難,他便笑道:「大夫說笑了,大王已將長安君禁足於質子府中,是為了向趙國討一個說法,並無他意。」
他飲了口酒,似有所指地說道:「再說,長安君畢竟是大王外甥,何必喊打喊殺,秦使身為外人,還是不要再過問此事的好!」
貂勃按照齊王的吩咐,不急不緩,就一個拖字。王稽則一心想要完成使命,好回去靠丞相的關係加官進爵,所以最終,還是王稽先耐不住性子,這一日,他對貂勃攤了牌,說自己有一番話,必須親見齊王,若齊王再拒絕,他便要把這當做是齊國毫無誠意的體現,要提前歸國了。
「時機到了,秦使應當能再做些讓步!」
齊王心中一喜,立刻同意召見王稽。
王稽一步步走向齊王,他深知,每往前一步,他就與他為秦立功,得到封疆大吏的位置更進一步!
丞相深蘊縱橫之術玄妙,王稽雖然沒有張儀、蘇秦、公孫衍之才,但只要按著丞相吩咐去說去做,這次出使應該能成功。
於是王稽隔著十步下拜覲見齊王,一張口,便說起了范雎教他的說辭……
這一刻,他不再是被秦王稷評價為「其才不顯,其能庸碌」的王稽,彷彿成了智計百出的范雎。
「外臣近日聽聞大王仍猶豫不決,不逐長安君出齊,外臣竊為大王不取也,有一番肺腑之言,當告知大王……」
齊王面不改色,比手道:「秦使請說。」
王稽再拜道:「秦之土地,北至上郡、北地,南至黔中、南郡,西有巴蜀,東有陶丘河內,佔了天下泰半,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兵敵四國。國內法令既明,士卒不避危難,樂於為國效死,加上國君賢明威嚴,武安君等將帥智謀勇武,雖不出一兵一甲,秦國之勢,已席捲常山之險,必折天下之脊!試問六國,誰能當否?當此之時,天下后先臣服者必將受惠,后臣服者首先滅亡,此形勢使然也。」
「如今仍有區區趙國,妄圖與秦國相較,派遣質子使節溝通諸侯,接納流亡……」
王稽輕蔑一笑:「這類合縱之術看似熱鬧,呵呵,可在外臣看來,無異於驅群羊以攻猛虎,群羊當然不敵猛虎。但如今,大王卻不親附猛虎而去親附群羊,外臣私下認為大王的打算,大錯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