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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國有妖異(下)

  在後勝引導下,明月再次進入齊王宮,卻見殿堂之右,相邦王孫賈、大夫貂勃等實權大臣赫然在列,看向明月的目光是同情和惋惜。


  殿堂之左,則是老儒滕更、方術士宋毋忌,以及齊國天官等十餘人,皆峨冠博帶,整衣端坐,見明月來了,便交頭接耳,對他指指點點。


  瞧這架勢,明月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彼輩來勢不妙啊……」


  如此想著,還不等明月與齊國大臣們逐一相見,施禮告畢,坐於君榻上的齊王田法章便直截了當地說道:

  「吾甥,你來臨淄也有三月了,期間質疑之聲不絕於耳,寡人本不當回事,可近日來,卻有許多賢良大夫再度進言,說你有妖術、妖言、妖心三大罪狀,寡人聞之大怖,今日召你前來,便是要將此事分說明白!」


  在單方面宣布了明月的「罪行」后,齊王也不聽他解釋,一揮手,放任躍躍欲試許久的儒生、方術士、天官爭相對長安君發難。


  頗受齊王信任的方術士宋毋忌第一個站出來作證,他認為長安君能釀造比尋常酒漿甘冽數倍的燒酒,又能在三伏天里化水成冰。以上種種,都是違背天地規律的妖異,必是利用了邪術而成。


  宋毋忌自詡為天下第一方術士,可以點石成金,煉製不死葯,但質子府內能做出冰塊,他卻不能,頓時大窘。他暗地裡派人去向長安君討要秘方,明月哪能告訴他?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加上得知質子府的方術士正是自己競爭對手的弟子,宋毋忌一時因妒生恨,便被滕更說動,一起誹謗長安君。


  他氣憤地控訴道:「質子府中方術士徐平,乃葯死了燕昭王的方術士正伯僑之徒,長安君將他用妖術所制之物進獻給大王、王后、太子,其心可誅!」


  宋毋忌將長安君一通數落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按照事先商量,如同接力一般,早就等待多時的天官甘德也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


  天官,是世代掌握天文時令,制定曆法預測災異的職位,早在庖犧氏時代便有,唐虞時代以羲和氏為天官,夏朝以昆吾氏為天官,之後殷之巫咸,周之史佚,將這個古老的職業一代代延續下來,並與普通巫祝分離,專攻天文星占之事。


  到了春秋戰國,精通天文星占者不甚枚舉,魯有梓慎,晉有卜偃,鄭有裨灶,宋有子韋,楚有唐昧,趙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石申夫還以一部《石氏星經》聞名於世。他們涉獵的天文知識,除恆星外,還有行星、分野、日月占候、奇異天象、雲氣、歲星紀年、天象記錄和占驗等。


  這時候的齊國,也有大夫甘德習星象之學,觀天象之異,堪稱大家。他們甘氏一族世代擔任齊國天官,甘德從小時候能辨認星宿起,未曾有一日停止過對天象的觀察。天上銀河雖然無比遼闊,那繁星在別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勝數,但對他而言,卻如他手掌的掌紋一樣熟悉。


  然而,雖然天文知識豐富,但這位甘德的心胸卻並不寬廣,他視天象占星,乃至於氣候曆法為自家禁臠,絕不容許別人插足。長安君不經他允許,妄圖對降雨進行解釋,已經觸碰了甘德的逆鱗,自然要與滕更聯合,一起駁斥此子!

  甘德氣呼呼地說道:「《易》曰,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過去在庖犧氏時,設置天官,觀象察法,以通神明之德,以類天地之情,故解讀天象,須懷恭敬之心,不可不慎。」


  「然長安君弱冠孺子,不學無術,不通天文星占,卻妄圖對天上之事加以解釋,說什麼水化氣而氣成雲,降雨乃是自然而成,與天意無關,真是荒謬!政教兆於人理,祥變應乎天文,得失雖微,罔不昭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是妖言還是什麼?請大王允許老臣痛斥此子,撥亂反正,否則,恐怕天地震怒,日月將有薄蝕之變,星辰亦有靡亂之妖!」


  齊王田法章頷首,他並未給長安君反駁的機會,而是將目光看向了此事的始作俑者,滕更。


  邁著優雅的步伐,老儒滕更以勝利者的姿態站了出來,他今日的話題,直指「人心」。


  「先師孟子曾言,仁義禮智根於心。側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今長安君入齊,卻不修仁義禮智,而偏愛奇技淫巧之術,不顧施展妖術有傷天和,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有一顆妖異之心,妄圖對齊國不利!」


  滕更儒冠高高,一口標準的雅言於揚頓挫,語調逐次增高,到了最後,幾乎是指著明月的鼻尖痛罵了。


  「汝獻冰塊入宮,是要謀害大王、太子;汝贈公卿大夫烈酒,是欲使齊國上下終日沉醉,喪失鬥志。汝便可以結交朋黨,為趙國牟利。至於散播妖言蠱惑百姓,則是為了使齊國君民離心,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妖心,真是駭人聽聞!」


  一時間,殿上態度中立的齊國大臣們,都為長安君捏了一把汗,因為滕更的每一句話,都是誅心之言!


  滕更對齊王再拜道:「大王,臨淄亂象不可不正,如此妖異不可不除,還望大王將長安君驅逐,正本清源,還齊國朗朗乾坤!」


  「請大王將長安君驅逐!」宋毋忌、甘德等人也鼓噪起來。


  回頭看向長安君,滕更撫著鬍鬚,露出了得意的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了。


  然而從始至終,長安君都一言不發,只是嘴角帶著一絲無辜的苦笑,時不時搖頭嘆息……


  ……


  齊王田法章瘦削蠟黃的手指敲打著君榻的扶手,似是在思考。


  可實際上,他心中已有定論!


  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按照計劃,由滕更夥同方術士、天官一起責難長安君,將他的罪名坐實。然後齊王便可以此為借口,將他趕出齊國。


  那樣的話,齊王不但可以向秘密抵達臨淄的秦國使節交待,表明齊國的立場。對趙國方面,也可以把過錯統統推到長安君身上,說是他的不恰舉動,才導致兩國關係斷絕……


  如此一來,齊國便可以斷絕齊趙之盟,與秦國重修舊好,還能兩面不得罪。


  至於小外甥回趙國后如何自處?這就不是齊王需要考慮的事了!

  身為質子,不就是為兩國外交背鍋的么?

  如今,只需要將罪名坐實,便能下達逐令了。


  但麻煩的是,長安君在臨淄聲勢已成,在學宮諸子眼裡,他已是能與他們並列交遊的博學之士,甚至還有人請求齊王,賜予長安君稷下大夫名號,齊王若是貿然將他驅逐,只怕會在學宮內引發不滿,輿情沸騰起來,他也吃不消。


  再說了,這樣一位聲名漸隆的君子,哪怕今日在臨淄受挫,日後也必定會天下皆知,就算在趙國無法立足,到了別國,也會被迎為上賓,甚至成為權臣。


  這就是聲名對人的保護作用了,就算要趕他走,也要注意手段。


  做事不做絕,這是齊王田法章的一貫做派,他能懷疑田單功高蓋主,卻能忍住不做兔死狗烹之事……


  齊王很聰明地把壞人交給滕更來當,而他則要扮演一位痛心卻無奈的好舅父……


  如此想著,齊王便換上了一副悲憫表情,說道:「二三子之言,寡人真是不忍再聽,吾甥絕不可能做出謀害寡人之事!」


  在侍從攙扶下站起身來,走到長安君面前,齊王溫言細語地寬慰道:「此事一定有什麼誤會,寡人一定會細細查明。但你再在臨淄待下去,恐怕會再起爭執,對齊趙兩國不利,不如先回邯鄲去,何如?」


  在他想來,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伏擊戰,長安君縱使再急智,也會手足無措,齊王只要稍加引導,流幾滴眼淚,讓他灰溜溜滾回國就行了。


  誰料,沉默許久的長安君卻抬起頭來,盯著齊王的眼睛道:「舅父,小子懇求自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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