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嘩然與讒言
「今日之事,必將載入史冊,二三子亦能彪炳千秋!」
眼看稷門被聞訊而來的旁觀者圍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公子貴人,有兩家子弟,有里閭遊俠,有游士販夫,也有扛著農具駐足遙望的齊國農夫。明月笑了笑,撂下這句話后,示意墨家眾人可以開始試驗了。
與後世的比薩斜塔實驗不同,他和墨家並不需要推翻被奉為真理的亞里士多德理論,他們只需要挑戰一下眾人自以為是的常識即可。為了讓意外減少到最小,明月特地用了一個空心銅球和一個實心銅球,二者大小相同,但一重一輕,這樣可以最大程度減小空氣阻力對試驗的影響。
隨著倒計時一般的呼喊,試驗開始了,無數雙眼睛看向稷門之上手持兩球的墨家弟子,有人充滿好奇,也有人心懷惡意。
滕更也帶著一眾弟子隱在人群里,他們來參觀這場被長安君命名為「自由落體試驗」的鬧劇,當然不是他們對長安君和墨家的理論感興趣,而是專程來看他們出醜的。
「重物和輕物怎可能同時落地?」這在儒生門的常識里是不可理喻的,不言自明的東西,為何還要專程驗證一次?
然而,當兩個銅球真的不分先後同時落到地面時,群儒那尖酸的嘴臉,立刻化為震驚和難以置信。
與他們一同在稷門下圍觀的臨淄百姓也將眼睛揉了又揉,向旁邊的人確認方才自己看到的可是真的?不少人紛紛嚷嚷著說剛才沒看清楚,要求再來一遍。
於是城樓上負責試驗的墨家弟子只好重新再放一遍,這次眾人一眼不眨地盯著兩個銅球看,但見它們以肉眼可見的同樣速度並列落下,同時落入到地面上的水窪里,濺起一陣水花,這下眾人看得分明,也驚起了一陣嘩然。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他們不相信,方才已有人被選上去親手稱量過了,的確是一輕一重,一空心一實心兩個銅球,而今,長安君和墨家再度變不可能為可能,突破了人們的常識……
明月卻沒興趣跟廣大民眾講解其中原理,說不好聽點,在場九成九的人都是文盲,跟他們講述自由落體概念,純屬白費氣力,再說了,普通大眾感興趣的只是有趣的結果,僅有少數人會思考緣由,戰國時代諸子百家雖然昌盛,但知識依然集中在少數「士」手裡。
所以他只願意跟墨家小團體探討。
「忽略空中些許氣體阻力后,物體下落速度與其重量無關,只與下落時間有關,這便是自由落體定律。」
當下便有人怯怯地說道:「吾等雖證實了此事,但子墨子說過,凡重,上弗挈,下弗收,旁弗卻,則直下。子墨子只說物體下落軌跡豎直向下,並未提及更多。」
他們深受墨子熏陶,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力比普通人強,尤其是這種新事物與《墨經》產生聯繫后。
可一旦某個結果並沒有被《墨經》記載,他們就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
幸好明月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世上的真理定律,並不是子墨子提出就成了定律,而是自然本有定律,普通人閉目塞聽視而不見,唯獨子墨子注意到了,並書寫在《墨經》上。吾等後學的使命,就是繼承子墨子的事業,不僅要驗證已被子墨子發現的定律,子墨子來不及書寫的其他定律,吾等也要一一記述,先前的三大定律如此,今日之自由落體定律亦如此!唯有一代代墨者後學前赴後繼,人方能以生之有涯,而求知之無涯!小子一些粗陋之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長安君此言有理!」
一席話畢,讓墨家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他的確是找到了墨家的軟肋,只要凡事都抬出墨子來,只要不違背《墨經》里的核心理念,他們便能接受。
更別說,今日稷門試驗讓墨者們食髓知味,他們墨家很久沒有得到如此大的關注度了。
「或許如長安君所說,將精力放到專攻格物之學,發揚墨子遺訓,更有利於墨家的復興?」齊國墨者的領袖陳丘陷入了思索……
……
稷門上的探討,百姓們並不關心,他們只是覺得此事新鮮,後來的人還在嚷嚷著再來一遍。最後,這個實驗最後一共重複了五六遍,眼見夜色將至,眾人才心滿意足地散去。他們就像看了一場有趣的戲法一般議論紛紛,覺得今天沒有白來,回去以後可以跟妻妾鄰居好好吹噓一番了。
事情告一段落,費勁口舌說服墨者們開始探索墨子尚未來得及涉及的領域,繼續尋找更多自然定律后,明月回到質子府內,才發現自己袖口衣襟已被汗水浸濕。
為了今日之事,這些天里,他可是絞盡腦汁,才將中學那點可憐巴巴的物理知識通過回憶的方式複述出來,並挑選可以被世人接受的幾條小心提出……
這個過程里他冒著巨大的風險,那些後世概念雖然包裝上了」墨子之學「的外衣,但想要受人理解依然相當困難,這些天里,他和墨家受盡了白眼,所做的試驗還被人說成是奇淫巧技,妖言妄談。
好在這個時代諸子百家依然相信實證主義,試驗結果打了許多人的臉,民間反應也一片大好,不僅能讓他長安君的聲名更上一層樓,也順便把稷下墨家引上了一條康庄大道。
不管今後會發生什麼,至少墨子的那些物理學經典發現,不會因為後學忽視而被遺忘。
還不等明月欣喜,他就收到了一份荀子讓其弟子李斯轉交的手書。
今日荀祭酒也參觀了稷門試驗,但事後卻一言不發,明月倒是很好奇,這位在先秦諸子里最為唯物的大學者,又會如何評價他呢?
然而打開手牘,卻發現上面只有兩句話。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
作為長安君和墨家的反對者,老儒滕更卻沒有看完全程,在結果已經註定后,他便帶著準備起鬨喝倒彩的眾弟子黯然退走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忍氣吞聲,一次又一次,自從營丘山狩獵后,滕更就被長安君反覆嘲弄,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有不甘之下,次日一早,便以太子傅的身份,進入齊王宮,請求謁見齊王。
齊王的病是越來越重了,滕更白髮蒼蒼地在宮門站了好一會,謁者后勝才傳喚他入內。
每次傳喚這些齊魯之儒,都是后勝最不耐煩的時候,因為這群人極重禮儀,比如滕更,放著好好的快路不走,非要緩緩整理衣襟:站,他不站在門的中間;走,也不踩門坎,顯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極慢。然後,還要學著當年孔子見君的模樣,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謹慎而恭敬的樣子,好像此處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等到了殿上,遠遠見到齊王,滕更更是恭敬謹慎得不行,他臉色立刻莊重起來,腳步也加快了,走完了台階,向前迅速趨行了幾步,俯首下拜,姿態像鳥兒展翅一樣。
看著面色蠟黃,要依靠君王后攙扶才能出來見人一面的齊王,甚至連眼眶也恰到好處地發紅,一副為君悲切的模樣,只差以頭搶地,嚎嚎大哭了,這老儒的演技,讓后勝也不由肅然起敬。
卻聽他在關切了一番齊王田法章的病情后,憂慮地說道:「良醫方士診斷多時,大王卻久病未愈,老臣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何?」他捶胸頓足地嘆息道:「讓仁德之君受此痛苦,彼蒼天者,曷其有極?」
齊王似是已經放棄了抵抗,虛弱地說道:「死生有命,福貴在天。」
又道:「寡人不德,未能復興齊國,以至於獲罪於祖先,無可禱也!」
滕更乘機進言道:「在老臣看來,並非是上天不弔,而是因為國有妖異,導致上天不滿,大王為其受咎啊!」
齊王田法章沉下了臉:「老太傅此言何意?所謂的國中妖異,指的是誰?」
滕更心裡一喜,大聲說道:「自然是那趙國質子長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