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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百家爭鳴

  「請荀子收回《天論》里的不當之言,如此,荀子依然是吾等尊敬的祭酒!」


  牆外來找荀子爭論的人依然輿情洶湧,鬧出的聲音隔著幾道牆都聽得見,李斯詢問是否要去向王宮求救,將那些人驅散,荀子沒有答應。


  「防人之口,甚於防川,祭酒的權力,不是這麼用的。」他笑了笑,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依然如往常一樣看書看到很晚,起床后空腹靜思半個時辰,然後便再度拾起了學宮事務,彷彿外面的喧囂不是噪音,而是韻樂。


  得知長安君請求允許他入學宮借地演講時,荀子沒有猶豫,便答應了這一請求。


  「讓他來罷,終於鼓起勇氣邁出這一步,也不容易。」


  一個多月前,荀子初見此子,雖然他曾與公孫龍共同提出了新穎的《集合論》,接著還贈送稷下先生們黑板、粉筆,一副想為學宮做貢獻的模樣,並暗示要拜荀子為師……


  可那時,荀子一眼便看穿,比起求學之心,長安君更想要的,是作為學宮祭酒之徒的名望吧?

  這和其他公子公孫資助學宮一樣,都是用多餘的錢帛,換取所缺的文雅,不管裝點得多麼堂皇,本質是不會變的,這種學生,哪怕地位再高,權勢再大,荀子都不想收!

  但自從長安君與鄒衍產生矛盾,並堅決不撤回」降雨自然「的言論后,荀子對他的態度卻開始起變化。


  那情形,好似他當年初來乍到,面對萬人敬仰的孟軻,喊出了那句「人性本惡」一般吧?


  當年的他,何嘗不是遭到了群起而攻之,可後來呢?


  更別說,陰陽、儒、墨,九流十家裡大多數都在駁斥的「謬說」,竟觸動了荀子,讓他寫出了想說許久,卻遲遲沒有公開的《天論》!

  降雨是自然發生的事情否不是什麼「天意」,這不是很明顯么?

  沒料到的是,他出面后,事情卻越鬧越大,學宮幾乎被撕裂為兩半。荀子身為祭酒身份敏感,除非對敵的是鄒衍這種人物,否則是不會輕易去與小輩後生議論的。讓弟子將《天論》散播出去,那就是他想說的全部,能明白的早就明白了,故作糊塗的,他也不想去將他們喊醒。


  至於長安君,若他只是躲在質子府內不敢出來聲張,眾人的矛頭就全部壓到荀況這裡來。荀倒不是擔心自己,他擋得住,只可惜了那少年,一味蟄伏的確能渡過危機,可他這個人也就這樣了。


  如今長安君要入學宮議論,倒是讓荀子心裡一松。


  這個忙,總算沒白幫……


  他的弟子李斯瞧著外面稷下士們要吃人似的憤慨模樣,怯怯地提議道:「夫子,為了長安君的安全,屆時要不要請宮裡派衛士來維持秩序?」


  「絕不可以。」荀子搖了搖頭,「那樣的話,和齊閔王時打壓學宮,派兵卒入駐監視有何區別?學宮雖然是王室資助興建,但內部卻是九流十家自行管理,這個惡頭,決不能開。」


  面對李斯的擔憂,他笑道:「放心吧,雖然見解不同,但我相信,諸子能遵循學宮的百年規矩,不管認不認同,都會讓長安君安然來,安然歸!」


  他抬起頭,看著臨淄方向,嘆道:「我希望,二鄒也能如此認為。」


  ……


  臨淄鄒府內,鄒奭正襟危坐,他對面正是齊魯儒家的領袖滕更。


  「家叔身體不便,滕子有何事,便由晚輩轉述。」


  「老朽此來,是想與鄒子商議一事。」滕更白須下藏著陰冷的笑:「鄒子可聽聞,長安君欲入稷下述言一事?」


  鄒奭頷首:「確有此事,就在明天。」這也是事發數日後,長安君正式站出來表態。


  滕更咬牙切齒道:「此子花言巧語,老朽也被其詭計所騙,吃了大虧!」


  想到營丘山裡那趙光與他爭論胡服騎射一事,滕更就氣得發抖,那是他一生的污跡,是要嫉恨到入土的。


  他恨恨地說道:「為鄒子計,如今決不能放他入學宮當面陳述,否則,不知有多少人會受蒙蔽!」


  鄒奭面色沉了下來:「稷下自創建之日起,任何士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長安君入學宮是他的事,我何從阻攔?」


  「不然不然,非稷下先生者想要入學宮開壇設講,必須得到祭酒與副祭酒都同意才行。先師孟子雖出入學宮多次,但一生都沒接收稷下大夫之號,故而每次講學,都要先請而後行,這些事,我豈能不記得?」


  「滕子的意思是,讓我以學宮副祭酒身份,阻撓長安君入學宮述言?」


  「然也!只要讓長安君無處駁辯,而荀況又不方便出面與人詰難,學宮內外的輿情,便可以由吾等控制!而王宮之內,也有老朽去分說,必讓長安君腹背受敵,要麼撤回言論,要麼被逐出齊國!」


  這些時日來,滕更經常把長安君的話添油加醋后,告知齊王寵幸的方技之臣。比如巫祝,齊人信奉八神主,也信風伯雨師,這些巫祝每年的花銷油水,就得靠去各地祈雨得來,如今長安君卻要挖他們的根,真是豈有此理!


  還有專門觀測星象的天官,這群人一直對天文星象敝帚自珍,絕不傳給外人,如今有人狂妄到私自解讀天象,他們豈能答應?

  只要阻撓長安君在學宮內闡述,再發動巫祝、天官到迷信的齊王面前告上一狀,準保那趙國質子敗下陣來!


  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鄒奭卻搖了搖頭,拒絕了。


  「我陰陽家接受長安君的挑戰,也願意同儒、墨交換信息,共同商議對策,但不會做這樣卑鄙的事。」


  滕更急了:「豈能因小失大?」


  「滕子就這麼怕長安君?」鄒奭反嘲道:「當年荀子來學宮,喊出『人性本惡』時,孟子也串通祭酒,禁絕他進入學宮講學么?」


  「此……此一時,彼一時!」


  滕更還想說什麼,鄒奭卻起身送客:「我雖和叔父一樣,覺得長安君之言略嫌片面,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阻撓他在稷下闡明道理,滕子,請回吧!」


  ……


  等滕更有些落魄地離開后,鄒奭回到內室,對著帷幕下拜:「叔父,侄兒請求叔父懲戒。」


  「你何錯之有?」伴隨著咳嗽,鄒衍拄著拐杖走了出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看自家侄兒:「你從一開始,便認同長安君之言吧?」


  鄒奭頓首:「豈敢!侄兒依然支持叔父,想要將叔父陰陽五行學說發揚光大!」


  鄒衍板著臉:「那你應當知曉,若長安君之說流傳天下,被世人接納,老朽後半生費盡心血的五德始終之說,必被世人摒棄!」


  鄒奭抬起頭,誠懇地說道:「長安君之言太過驚世駭俗,想要說得眾人信服,何其難也?叔父門生遍及天下,若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如何成為天下顯學?放他去說又何妨,此為其一。」


  「其二,侄兒雖是叔父門下弟子,但如今也是學宮副祭酒,不能不為學宮的未來考慮。」


  「百餘年來,天下九流十家,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聯合諸侯。稷下學宮能有如此盛況,多虧了學宮內風氣開放,諸子著書講學,互相論戰,任何話語,都能在此地說出,而不至於獲罪。故而才能像荀子《勸學》中所說,日新月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加重了語氣:「但若是某一學派掌握權勢后,便想堵住對方的嘴不讓其發聲,一家獨大,學宮必將沉寂無聲,齊閔王禁止言論時學宮諸子流散的情形,將再度出現!!」


  鄒奭說的誠懇,正因如此,即便不同意長安君的說法,但身為學宮的主持者,依然要誓死捍衛他說話的權利!

  這就是稷下學宮!

  這就是百家爭鳴!

  「這就是侄兒沒有答應滕更的緣故,還望叔父諒解!」


  鄒衍看著頓首於地的侄子,長嘆一聲,走了過去,沒有扶他,而是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心中疲倦不已。


  「奭,你可知道,三十年前,叔父也與你想的一樣啊,當年的我輸得起,可如今的我,一隻腳已踏入棺槨,再也輸不起哪怕一次了……」


  這些話鄒衍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只是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也罷也罷,就讓長安君來吧,我倒想看看,他要如何說服眾人相信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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