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遠交近攻
船離渭陽渡,王稽坐在軺車上,面色陰晴不定。
告辭范雎后,他沒了之前的諂媚模樣,在隨從們面前顯得威儀十足,雖然面上放鬆,心裡卻半分不敢鬆懈,因為這次出關,不僅事關丞相的國策,也關乎自己的未來前程!
當年王稽之所以那麼賣力地幫范雎入秦,甚至不惜得罪穰侯,自然有他的目的。如今范雎已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丞相,還被封為應侯,也是時候索要回報了。
於是前不久,他便怯怯地對范雎道:「人生在世,有三事不可預知。君王突然死去,丞相突然死去,我突然死去,此三者,皆不可料。此外,亦有一事無可奈何,那便是以上三事發生時,丞相來不及將我推薦給大王……」
他這是在明示範雎,當年說好的報答,該兌現了。
范雎雖然性情陰狠,可在報恩和報仇上卻從不含糊,號稱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富貴后立刻散盡千金給那些在他落難時幫助過自己的人。
王稽所求並非錢帛,而是地位,范雎立刻入宮稟明秦王,陳述說若是沒有王稽相救,就沒有今日的他,懇求秦王給王稽加官進爵。
但秦王稷是個寡恩刻板之人,生平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權勢和秦法律令,羋太後魏冉等人把持朝政,破壞律法任人唯親的場面他記憶猶新,雖然同意給王稽升一級爵位,卻駁回了放他去外面做郡守的提議。
「明主賞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斷於有罪,大王的意思是,封疆大吏,必須要有說得過去的功勞不可,否則不合律法,也不能服眾。」范雎回來后如此對王稽說,於是便給了他一份差事。
「秦不能得所欲者,趙也,如今平原君公然接受老賊魏齊投奔,是擺明了要與秦作對了。」
王稽一開始還以為是讓他去趙國逼平原君交出魏齊,范雎卻搖了搖頭:「近十餘年來,趙國一直與秦隱隱為敵,閼與之戰、幾之戰,秦都在趙國手裡嘗到了敗績。接納魏齊,是趙國刻意為之,平原君不會因我秦國索要便乖乖送上魏齊人頭。我豈能因私忘公?且假裝不知此事,等局勢一變,時機到了,自然有人乖乖送來魏齊首級。」
高手下棋,從不就不獨獨只看面前的棋子,而是看得很遠很遠,范雎沒有被當年仇恨迷暈眼睛,他繞過趙國,看到了其背後的齊國。
「年初時秦伐趙,趙國派人質入齊,求得齊國援助,這才有了與秦為敵的底氣,故而欲使趙屈服,必先翦除其羽翼,沒有什麼比拉攏齊國更有效的方法了。」
懷揣這個目的,王稽輕裝簡行匆匆上路,抵達函谷關時,他追上了一個龐大的車隊……
……
車轔轔,馬蕭蕭,千乘車隊浩浩蕩蕩從函谷關狹隘的道路一字長蛇穿行而過,六馬拉著的華車大得像一座移動的宮殿,侍從奴僕摩肩接踵,足足有上千人之多,看上去氣派極了,雖然他們臉上,多半是惴惴不安。
這就是穰侯魏冉的車隊,他剛剛被秦王驅逐,拖著病體出關,前往陶丘就封,因為拖帶的家當太多,速度太慢,才被王稽追上。
函谷關守將王陵是王稽同宗兄弟,便對王稽吐露道:「守關官吏檢查穰侯的珍寶器物,發現珍怪之物比王宮還要多,這穰侯,這些年來斂了多少財物啊!大王和丞相竟也不追究,願意放他離去!」
「畢竟是大王的親舅父,更何況太后尚在,大王也不能做的太過分。」王稽站在函谷關上,看著落魄的車隊過關,想來魏冉此刻正癱在車裡悶悶不樂吧,當年權傾秦國時有多威風,現在被迫離開就有多狼狽。
當年秦武王舉鼎絕臏而死,諸弟爭位,史稱季君之亂。當時多虧了魏冉有些實權,擁立了秦王稷,並幫秦王清除了爭位的對手,這份擁立之功,誰都比不上他。
之後四十年裡,魏冉憑著他與羋太后的特殊關係在秦國獨攬大權,一生四任秦相,黨羽眾多,還曾保舉白起為將,東向攻城略地,擊敗三晉和強楚,戰績卓著,威震諸侯,「苞河山,圍大梁,使諸侯斂手而事秦」,皆穰侯之功也。
「可惜人一老,終究會糊塗。」王稽默默想著,這魏冉若是能交出權力,死後至少也是嚴君樗里疾的禮遇,陪祀宗廟也不是不可能,他怎麼就利欲熏心到用秦國的公器大軍進攻遠方齊國,只求拓寬封地呢?
這成了范雎搬倒魏冉的一大罪,他認為秦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國內有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這是稱霸的良地!
而民眾被秦法約束數代后,已經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這是稱王的良民。秦國兼有地利、人和這兩種有利條件,東出函谷關以伐六國,就如同放出韓國的盧子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樣容易,可以輕鬆成就霸業。然而自從奪取楚國江漢之地后,整整十多年,再無什麼開疆拓土的成就,反而先敗於閼與,再敗於幾,這全是因為穰侯魏冉不忠於秦國,使用了錯誤的政策!
范雎一口咬定,魏冉越過韓、魏去進攻齊國,純粹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封地,對秦國本身卻沒有絲毫利益,出兵少就不能損傷齊國,出兵多反會損害秦國自己。
更嚴重的是,這是在重複當年齊閔王、孟嘗君以齊軍越過韓魏進攻楚國的事情,垂沙一戰,殺楚軍、斬楚將,開闢了千里之遙的領土,可是最後齊國連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沒得到,反倒是韓魏各自增加了半個郡的領土,實力大漲。
看似牢不可破的魏冉,就這樣被范雎拉下台,灰溜溜地出關就封。
「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望著出關的穰侯車隊,函谷關守將王陵不免心有餘悸,王稽作為新丞相的左膀右臂,卻覺得這是魏冉罪有應得。
「若是盡忠於君,豈會如此?」他鄙夷地瞧了一眼車隊的末尾,下了函谷關,登車繼續他的旅程。
與穰侯當權時的外交政策不同,范雎為相后,秦的對外國策,將煥然一新。
三晉與秦相鄰,未來十年,秦將主攻三晉,而與齊燕楚和善,如此一來,得寸,則秦之寸;得尺,亦秦之尺也。
這就是遠交而近攻之策!
……
范雎認為,秦欲吞韓魏必先敗趙國,欲敗趙國,必先將其孤立,所以首先就從對齊國的態度改變開始。
他在渭陽亭交待王稽說,月初剛聽說趙國有質子入齊后,便立刻請秦王稷口述了一封私信,由范雎親筆寫成,送去齊國,此刻應該已入臨淄,給齊王過目了。
「信中滿是威脅。」范雎當時笑道:「大王聲稱若齊再助趙,秦兵指不定要從陶丘東出,再打一場濮上之戰了。」
濮上之戰乃是五十年前,秦齊一次直接衝突,齊宣王八年,齊、宋兩國聯合攻擊魏國的煮棗,魏國向秦國求救,秦惠文王派大將樗里疾以秦、魏、韓三國聯軍攻擊齊國,直到濮水,齊軍大敗,聲子戰死,匡章戰敗逃回。
那次大戰給齊國很深的印象,秦王舊事重提,威脅意味十足。
「但在此信之外,還附有我的一封簡信,卻是極盡謙卑,說起當年入齊見齊王的往事,唏噓不已,並陳述說秦國其實與齊國沒有絲毫糾葛,全是趙國從中挑撥,故秦很願意與齊和解!」
這樣一來,一長一短兩封信,秦王示之以強硬,范雎示之以柔軟,軟硬皆施下,齊國必生畏懼,恐怕就沒那麼堅定了。
撫著貼身存放的正式國書,王稽暗想道:「丞相真是妙計百出啊,前有以魏齊試探諸國,如今又將失勢的穰侯也利用上了。魏冉壓制了吾等大王的親信幹吏數十年,現在已如一條喪家老狗,逐他去陶丘,可以告訴齊國,秦國內對齊強硬的人,已然倒台了,如今是對齊友善的范雎當政,會儘力促使秦齊和解……」
一環扣一環,范雎的計策頗得兵法精髓,奇正結合,讓人難以提防。
王稽不免喜滋滋地想道:「如今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我只要辦成此事,朝中有丞相提攜,就可以身居高位!」
不過他首先要做的,是遞交正式國書,說服齊王改變心意,曉之以理,動之以利害,讓齊國將那趙國質子長安君驅逐!
從咸陽到臨淄,足有兩千里之遙,哪怕王稽輕車簡行,也還是走了一個月。
等到五月下旬他趕在穰侯前抵達秦國的東方領地陶丘時,先前圍攻這裡的齊軍已經退了,王稽從陶丘守將那裡得知,安平君田單,已經回到了臨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