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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君王后

  是夜,臨淄宮內,路寢之台上。


  路寢之台算是齊王宮的主殿之一,但除卻外面的裝飾華貴,越往內去,就會驚訝地發現,作為齊王宮主人,君王后的寢宮陳設略舊,足見她的簡樸。而且哪怕是入夏的四月份,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成夏日的薄紗。


  究其原委,是因為齊王田法章身體不佳,近年十分怕寒怕冷,所以宮內依然保持著冬日的模樣。


  在別處招待完長安君后,齊王又拖著病體回到了這裡,剛進來就說怕冷,君王后連忙讓他服下方術士的藥丸,又在屋內加了一個銅爐。一時間,室內宮女都感覺到炎熱潮悶,君王后也在以絹帕頻頻拭汗,整個王宮瀰漫在香爐緩緩吐出的香氣中,有一種古怪的味道,據說這是方術士為齊王調製的,有醒神功效,齊王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等身體稍微感覺舒適一點后,左右無人聽見時,齊王田法章才拉著老妻的手,動情地說道:「距你我在城陽初識,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這齊王能做得安穩,不須操心宮內之事,多虧了吾妻賢惠……」


  田法章在做齊國太子時也有不少女人,但在那場五國伐齊的災難里,他們田氏幾乎失去了一切,十萬大軍喪師於外,臨淄也丟了,齊閔王累累如喪家之犬,在衛、魯、邾各國間倉皇逃竄,田法章則一路流亡到了莒城,後來齊閔王幾經輾轉,也來到了這裡,建立了齊國的流亡朝廷。


  或許是老天終於開始報復田氏兩百年前對姜齊公室的欺壓屠戮,田齊的厄運到此還未結束,秦趙魏瓜分了齊國的西境,燕國樂毅佔領了齊國大部,這時候沒有參與五國伐齊的楚國卻打著救齊的名義,派大將淖齒來莒,齊閔王如今只能寄希望於楚國的救援,便以淖齒為齊相。


  誰料,那淖齒也不安好心,已然接受了樂毅「與燕共分齊之侵地鹵器」的條件,待他強迫齊閔王把淮北之地重新划給楚國,又派楚軍進駐城陽后,這位一度號稱「東帝」不可一世的齊王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田法章直到現在依然記得,淖齒將他父親帶到了莒都最為繁華的鼓裡街,責問責齊閔王:」千乘和博昌之間方圓數百里,天上下起了血雨,沾濕國人衣裳,大王可知?」齊閔王一臉茫然說:「不知。」


  淖齒又問:「千乘和博昌兩地之間地裂湧泉,大王可知?」齊閔王也回答:「不知」。


  淖齒再問:「有人在宮門口哭泣,去尋找卻不見人,走開又聽見哭聲,大王可知?」齊閔王第三次說不知。


  於是淖齒開始數落他的罪狀:「天上下血雨沾濕衣裳,是上天告誡大王;地裂湧泉,是大地告誡大王;有人在宮門前哭泣,是有人在告誡大王。天、地、人都告誡了大王,可是大王為何還是執迷不悟不知道警戒?今日淖齒就要為齊國百姓除掉你這個暴虐昏庸、怙惡不悛之君!」


  最後,淖齒便派人將堂堂齊閔王抽去四肢的筋,懸吊在莒城社廟的樑柱上,懸吊了一天一夜煎熬而死。


  田法章至今尤記得,他父親臨死前的哀嚎慘叫,一代霸主淪落到如此境地,真是令人深省……


  齊之國命,至此滑落到了最低谷;齊之社稷,至此不絕若線。


  淖齒認為齊國已經沒有再存在的必要,打算屠盡齊國公室后,就讓楚國吞併莒、琅琊等地,於是大索城陽,四處尋找齊國公子公孫,尤其是太子田法章!


  田法章只好剪去一頭黝黑的長發,改名換姓躲在莒城太史敫家做傭人。然而太史敫那聰明伶俐的女兒,卻覺得這個傭人狀貌奇偉,談吐不凡,絕非平常之人,便時常接濟他,甚至與他私定終身……


  田法章感動之餘,也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這個在危難里結實的女子。


  此時,莒城齊人不滿楚國的統治,終於有王孫賈站了出來,與憤怒的齊人發起暴動,殺了楚將淖齒,並把楚軍趕走,他們也開始四處尋找失蹤許久的齊國太子。


  目睹齊閔王的慘死後,田法章為人謹慎,害怕遭到誅殺,遲遲不敢站出來,還是在與他私通的太史氏勸誡下,才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太子,經齊國流亡大臣們確認后,被擁戴為新的齊王……


  田法章也沒有忘舊,做了齊王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太史氏之女立為王后,也就是如今他面前的君王后!


  君王後年紀其實不大,現在才不到四十歲,容貌端莊,愈發有一國之母的風範,聞言一笑:「大王何出此言?只是身體不適時,何必強撐著去親自召見長安君呢?讓相邦或建兒代勞不就行了?」


  「事關重大,我不能不親自過問,豈能讓相邦專權?至於建兒,唉……他竟依然是孩童性情,與長安君屢有衝突,我就算將此事交予你,也不放心交給他!」


  田法章素來多疑,先前就懷疑過田單,現在雖然借口說將相不可同人擔任,罷了田單的相位,可新的相邦,也就是那位振臂一呼帶著莒人殺了淖齒的王孫賈,他同樣疑慮重重。


  放眼齊國,唯一能讓他信任的人,就是君王后了,在妻子面前,他甚至都不用稱孤道寡。


  隨著齊王的病勢一日重過一日,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見兒子又平庸碌碌,已然萌生了死後讓君王后攝政的念頭,所以許多朝政外交的大事,也開始同君王后商量。


  「我今日召見長安君,不但是要告訴他趙兵已退,催促趙國速速履行承諾,交割城邑,其實也是想再試探試探此子。」


  「一個比建兒大不了幾月的孺子,有何好試探的?」君王后卻是不太在意,在母親眼裡,永遠是自己的兒子最好。


  「不然,此子不可小覷。」


  齊王說話說不長,就要歇一會,他頓了頓后道:「你可還記得,半個多月前,寡人以范睢做了秦相一事,試探平原君、長安君?長安君不但應答得當,還以范睢不一定知恩圖報來訛我,致使我最終還是令安平君出兵擊秦助趙。」


  君王後點了點頭:「大王今日重提,莫非又有變故?」


  「是有變化,當時范睢逼走了魏相魏齊,而趙國二公子得知此事後數日,平原君就借口要回去交割城池,匆匆歸國。如今我卻從邯鄲那邊得到了一個消息……」


  齊王眯起了眼睛:「有傳言說,平原君已經接納魏齊!王后,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君王后也有幾分見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平原君真是大膽,這是想告訴天下,趙國不怕秦相,並徹底與秦決裂結仇啊……」


  「然也,接納了魏齊,平原君之名必然被列國厭惡秦國的士人稱頌,彼輩也會將趙國說成是一個有擔當的大國,爭相投奔。我此次讓安平君擊陶救趙,只想不得罪趙國,同時換取趙國歸還幾座城池,而後是否還要與趙國結盟,尚在兩可之間。」


  他眼神陰冷,絲毫沒有忘記當年的仇恨:「五國伐齊,趙國出力不少,之後十餘年裡,趙屢次與燕伐我,佔領高唐等大城。故而我素來不信任趙國,也沒興趣與趙國結長久之盟,一旦齊國有難,我不認為趙會救我,這等盟友,要了有何用?」


  「但這件事,倒是讓我疑竇頓生,今日召見長安君,他不但對齊國感恩戴德,還吟詩說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話讓我有些安心,趙國今日能納一魏齊,來日或許也能投桃報李救齊國,結盟之事,卻是有利可圖……」


  田法章眼睛雪亮:「吾妻,若是答應了趙國結盟一事,再嫁長公主與趙王鞏固盟約,你覺得如何?」


  「妾本不應多言。」君王后垂首道:「但吸取先王的教訓,齊國的處世之道,應當學習黃老,事大國謹,與諸侯信,如今秦強趙弱,在妾看來,還是不值得開罪秦國。」


  「但齊國伐陶邑,已經得罪秦國了,現在就算齊國想中立,恐怕也不容易。」田法章有些無奈,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時候他們才來得及做出一個決定,局勢就瞬息萬變,讓先前的決定顯得莽撞。如今仔細想想,接納長安君,出兵助趙,就顯得有些魯莽和短視了。


  「大王不如再等等。」


  君王后笑道:「應該著急的是秦,因為秦懼怕齊趙聯手;趙國也著急,因為趙害怕齊國拋棄趙國,讓趙獨自面對強秦。現如今,應當是兩國競相拉攏齊國才對,大王急什麼?」


  「我哪能不急……」


  齊王一激動,又猛地咳嗽起來,良久后才艱難地說道:「畢竟我能否活過今年都不得而知,也想在死前,將齊國的國策定下來,豈能將一切抉擇,都交給吾妻呢。趙國雖然與齊有不少衝突。但如今是吾妹在攝政,她為人我清楚,雖不至於賣趙與齊,卻絕不會輕易與齊決裂,放眼四面,相較於楚魏燕,還是趙國靠得住……」


  「大王真是用心良苦。」


  齊王雖然多疑而寡恩,可對君王后卻是發自內心的好,君王后也不由眼圈發紅,拉著丈夫的手哽咽不已。


  就在此時,有寺人趨行入室,在帷幕外垂首道:「大王、王后,貂勃大夫求見。」


  齊王與君王後面面相覷,這麼晚了,負責外事的貂勃還要求見,有什麼事比打攪齊王休息還重要?


  等齊王掙扎著起身,披上常服,在君王后攙扶下,讓貂勃入內后,卻見貂勃面容看不出喜憂,只是手裡捧著一封帛書,小心翼翼地下拜,獻上信件。


  「大王,王后,恕臣無禮,此乃秦王口述,秦相親筆所寫書信,必要大王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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