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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稷下之辯

  與西方希臘、羅馬的劇場不同,稷下學宮的辯壇反倒跟後世的戲台差不多,一個高出地面的小台,上面可容二人相對而坐,眾人則繞成一個圈,前排的人有席子坐,後面的人則只好站著。


  回首望著隨著鐘聲陸續聚攏過來的眾人摩肩接踵,稷下學宮的祭酒荀況感慨道:「稷下的辯論,許久沒有吸引這般多的人來圍觀了。」


  鄒奭也道:「恐怕不下千人,除了學宮的先生、士人,臨淄城內聽到消息的不少人也慕名而來,畢竟公孫龍是名家宗師,而向他發起挑戰的則是東方之墨。這久違的名墨之辯,讓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祭酒還是一個年輕士人時,與孟子門徒的人性善惡之辯,那場辯論引發的轟動,空前絕後啊!」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孟子堪稱齊魯的一代學閥,當時雖已故去,但孟氏之儒依然執儒家牛耳。荀子卻在那時候悍然提出了與孟子「性善論」相反的性惡論,掀起了軒然大波,更難得的是,他還在那場辯論里戰勝了孟氏之儒,為他今天的學術地位奠定了基礎。


  荀況笑了笑:「不敢提當年之勇,我只是想知曉,公孫龍今日會與墨家辯些什麼?」


  鄒奭伸出了指頭,一個個地數到:「稷下之辯,除了人性善惡外,無非是儒家與法家的王霸之辯、儒家各派的天人之辯、儒家與管子一派的義利之辯,此外還有寢兵之辯、名實之辯、世界本原之辯,公孫龍與墨家,大概還是要辯名實……」


  話音剛末,卻見人群里出現了一陣騷動,卻是一位裘褐為衣,屐蹻為服老者拄著杖,在弟子的協助下分開人群,緩緩登台,這便是稷下墨家的代表陳丘。他手裡持著一卷竹書,這是墨家這一派的代表,稱墨子及其弟子遺留的言論著作為《墨經》,這本書的重要程度,對墨家而言,就好比是詩、書、論語之於儒家。


  他的弟子還驕傲地將一些木牘抄寫的墨經片段分發給在場眾士人,對於每個稷下學派而言,辯論就是擴大影響力的好機會,不過眾士人也各有師承,或擺手拒絕,或接過來隨便掃了一眼就傳給旁邊的人,反倒是隱於眾人之中,尚未對稷下諸子表明身份的長安君接過來后,認真地看了起來。


  他接到的這份木牘名為《小取》,正是講名實之辯和邏輯學的,看了幾段后,明月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沒有公孫龍的諸篇作品花團錦簇,但這也算一個比較完整的邏輯體系了,墨家把思維形式分為」名、辭、說「,而邏輯推理則分為「故、理、類」,相當於西方傳統邏輯中的概念、判斷、推理。


  跟公孫龍先從特殊例子入手不同,墨經里則是先列出類似公式的邏輯概念,然後再推而廣之到萬物萬理,樸實無華,雖然辯論時可能說不過名家,但必然更為眾人所認可。


  看完之後,他不由為今天公孫龍的辯論捏了把汗,這墨家的辯論一派,當真是名家的剋星啊,過去詭辯的那一套,不實用了。


  如此想著,明月將木牘遞給了旁邊女扮男裝還以為沒被人識破的少女,她卻搖了搖頭。


  「君不想看看墨經?」


  「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辭相應,這墨經已非子墨子之墨經,而是加進去了太多後世的東西,齊墨也已經偏離子墨子的道路很遠了,這種偽經,不看也罷!」


  明月奇道:「東方之墨偏離了墨子初衷,難道說,西方之墨和南方之墨才是正統?」


  田葭卻道:「秦墨入秦,未能諫阻秦國攻伐殺戮,至於楚墨,誦其言,離其理,倍譎不同,相互指責對方是別墨,自己才是真墨,可在我看來,東方之墨西方之墨南方之墨,都不是真墨。」


  「君言必稱子墨子,而不是墨子,莫非也是墨家弟子?那你認為,真墨應該是怎樣的?」


  田葭眼中卻閃過一絲哀傷:「這世上真正能急人之先,以非攻兼愛為己任的真墨者,已經絕跡了。至於我是不是墨家子弟,無可奉告。」


  此時此刻,公孫龍久久未到,陳丘也在台上閉目養神,下面擠滿了士人,雖然相互間還有些空隙,但依然很是嘈雜,但田葭身處其中,雖然微微皺眉,卻青衣無垢,長發如墨,真有一種白璧蒙塵的感覺。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坐在那裡,卻感覺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明月看著,心裡冒出四個字,優雅入骨。


  「終歸有其可取之處……」他沒有深追下去,在田葭臉紅生氣之前收回了目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將木牘遞給旁邊的其他人,又接過了另一片來讀了起來。


  這次是名為《經說下》的部分,他在裡面驚喜地看到了物理課上學過的小孔成像和后槓桿原理……


  就在這時,場上再度傳來一陣喧嘩,前面的人小聲向後傳遞「公孫龍來了」,後面的人踮起腳尖,想看看這位當年能讓稷下先生們群起而攻之,非要將其趕出學宮而後快的名家宗師究竟什麼模樣。


  他們大概要失望了,前排的明月和田葭看得分明,公孫龍與以往一個打扮,貌不驚人,只是頭上的幘換成了醒目的赤色,上了辯台後瞥見了人群里的長安君,還笑著同他點了點頭。


  這時候閉目養神的陳丘也不瞌睡了,大聲說道:「子墨子言,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也!公孫先生,汝名家以白馬非馬之論混淆名實,混淆視聽,吾等墨學弟子,將一力糾之!」


  一席話后,稷下墨學弟子紛紛鼓噪叫好,儼然是把公孫龍當做了邪惡的異端,而陳丘則是一舉將他降服的正派之士,正好應了墨家思想的核心「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公孫龍卻渾然不當回事,這些年來,更難聽的斥罵他聽得還少么?

  他哈哈大笑起來:「陳處士,我聽說墨子講學遊說,從不以華麗的言辭來表達自己的主張,唯恐後人只記得文章,而忘記所要表達的意義,因此言多不辯,今日之陳處士,大義凜然,志得意滿,卻是言多且辯啊。」


  「子墨子言,門下弟子,,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我墨家又不似道者,不以大辯為訥訥!能言善辯,乃是賢良之士的品質!」


  見公孫龍眉毛一動,陳丘又補充道:「當然,詭辯之士除外。」


  公孫龍很無辜地一攤手:「我還沒說一句話,何故被認為是詭辯?」


  「嘿,名家之士,一貫如此,何須聽其言。」


  「若之前的作為要算在內的話,墨子、禽滑厘都曾經學過儒,也算做儒生了?」


  「公孫先生需要多言,你我今日只管將白馬非馬再好好辯上一辯,正繆自見分曉。」陳丘面色陰沉,儼然是卯足了勁要與公孫龍狠狠辯上一通。


  然而公孫龍今天來,卻不是為了吵架的。


  他笑了笑,大聲說道:「我甫一回到稷下,本是想好好在申池邊反思,卻立刻接到了無數挑戰,而其中以稷下墨家最多,不過陳先生想要與我辯白馬非馬,此題已不必再辯在趙國時,已經被人破解。」


  「什麼!」此言一出,非但陳丘大驚,連台下的荀子等稷下先生也微微一愕,眾人更是議論紛紛,討論究竟是誰破解了白馬非馬這個「謬論」。


  「但這並不意味白馬非馬之論是錯的!」


  公孫龍又看了一眼人群里的長安君,仰起頭道:「今日我在此辯台之上,不為辯難,不為分勝負,決一詞一句之對錯,只為親手將白馬非馬之論,徹底剖析開來,從今日起,此論將從辯題里消弭,因為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個無人能否認的真理,萬世不移的真理!」


  沸騰,整個辯台上下,整個稷下學宮都沸騰了!

  淳于髻也好,孟子也好,雖然自以為是者數不勝數,但還沒有人狂妄到聲稱自己要提出什麼「萬世不移」的真理。


  在掀起了軒然大波之餘,公孫龍一比手,他那幾名等待多時的弟子便抬著一塊黑乎乎的大木板走了上來,架在木架子上,而公孫龍則捋起袖子,從褡褳里掏出了一根白色的東西,在那漆成黑色的木板上刷刷刷,在一片驚異的目光下,寫下了一串篆字和符號……


  只有明月知道,那板是黑板,筆是粉筆,而那串篆字和符號,則是名為「集合論」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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