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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宿怨

  「公仲寅,董方,汝二人帶五十徒卒,分為兩隊,繞入林中,展開鷹揚雁型陣,一東一西前行,鼓噪兵器,驅趕野獸往溪水邊闊地而去。」


  「郵無信,肥平,汝二人帶五十騎從,同樣分為兩隊,埋伏於林子外兩側。」


  「魯句踐、武盪,汝二人帶遊俠兒淌水到溪水對岸,持網兜等待。」


  「舒祺,保護公子,勿要讓驚獸衝撞。」


  如同沙場點將,趙括嫻熟地一一點出姓名,眾人也笑著領命而去。


  百餘人的獵隊分作幾個部分,猶如一個人的四肢,各自活動起來,在趙括的指揮下,隨著呼哨一聲,五十名步卒分作兩隊,湧入一個稀疏的林子,方才從匡梁、田虎獵隊處逃出來的野獸,大多鑽進了這裡。


  徒卒按照往日在淄水營的陣列訓練,按照趙括的指示左右包抄,大聲鼓噪敲打兵器,錚錚作響,不一會兒林中的飛禽走獸驚慌逃竄,數十隻野兔、山羊、梅花鹿、野豬等獵物們鑽出了已經不再安全的林子,往溪水邊開闊的草場跑去。


  可一眾騎手早已在這裡等待它們,他們也分作兩隊,對野獸們左格右擋,前有溪水,後有追兵,左右更有策馬馳射的騎從,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獵物群,不大的草場中間野獸驚慌四處奔逃,無論逃往哪個方向都會被箭雨堵回來。


  慌不擇路間,有野獸越過溪水想向對岸逃竄,可十名遊俠兒已經持網兜侯在那裡,正好來個守株待兔,將濕漉漉的禽獸捉住殺死,血水染紅了小溪。


  明月在舒祺護衛下位於後方,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有幾分新奇,也有幾分驚喜。


  這支獵隊里的人員,雖然半數會騎馬,但並不是代北三郡專業的騎兵,好多人必須駐馬在原地才能開弓,就個人技藝而言,遠遠比不上齊國的文騎。他們的領隊趙括也並非以個人武藝見長,比起能開弓百矢而不瑕止的田虎大為不如,此刻也沒有上去施射,而是左右賓士,指揮眾人將包圍圈縮小,不要讓野獸逃走。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人,有了良好的配合,又充分利用了地形后,狩獵的效率卻是在場眾獵隊中最高的。不一會,隊伍后的輜車上,已經堆滿了野獸,眾人都眉飛色舞,喜氣洋洋,看向趙括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信服。


  趙括在紫山時的圍獵經驗派上了用場,但若沒有沿途與士卒同甘共苦的經歷,士兵便不會敬愛他,若沒有淄水營里殺逃卒立威一事,士卒們也不會畏懼他,唯有愛之懼之,士卒才能驅使,毫不懷疑地執行將領的命令,讓趙括指揮起來猶如臂使。


  「至少指揮上百人對付野獸是沒問題了……」明月如此暗暗想道,這算趙括的進步吧,不過能打好人機,跟與白起打一場王者局還是差距很大的……


  此時,長安君獵隊的動靜也引起了眾人的注意,本來對長安君不通武藝有些失望的齊女們又看過來了,吃驚地瞧著這群貌不驚人的趙人如同一架精密運行的機械般,收割野獸生命。


  在懂行的人眼裡,懂得利用集體配合的長安君獵隊,和其他兩支只靠個人勇武狩獵,顯得雜亂無章的獵隊,高下已判。


  這時候,安平君府的獵隊已經殺光了那附近的野獸,卻沒有急著尋找下一批獵物,領頭的少年君子朝這邊觀看許久,隨後驅車而來。


  「長安君!」


  遠遠的,田虎就在車上與素未謀面的鄰居打招呼,明月也不敢怠慢,拱手還禮:「虎子,搬入安平君府隔壁后忙於俗事,一直未能前去拜訪,失禮了。」


  「是我失禮了,常聞到長安君府中飄來酒香,真該上門叨擾拜訪一番,哈哈哈。」


  「巧了,我今日卻是帶了酒來的,等狩獵結束,便要請太子及眾君子就著炙肉共飲,虎子到時可以嘗嘗。」


  「當真!」田虎大喜,舔了舔嘴唇,隨即想到自家姐姐在,是決計不會讓自己多喝的,又不免氣餒。


  田虎比長安君小一兩歲,個頭卻比他高許多,虎頭虎腦,看上去沒什麼心機,寒暄兩句后,便羨慕地指著在獵場內賓士指揮的趙括,道明了來意:「這位是長安君麾下將吏么?我見他指揮得當,將獵物圍起來獵殺,沉穩而不亂,手法頗似我父。」


  「他豈能與安平君相比。」明月替趙括謙虛了一下,也招呼趙括過來,見過安平君之子。


  誰料趙括卻不買賬,過來草草地拱拱手,便只顧向長安君彙報獵獲情況,將田虎晾在原地,好不尷尬。


  田虎憨厚質樸倒還沒什麼反應,他的隨從卻不幹了,當即用鞭子指著趙括斥道:「小小百夫,竟如此無禮,你可知我家君子是何人!」


  「不就是安平君之子么。」


  趙括心高氣傲,翻了翻白眼,昂頭道:「我雖為百夫,亦是趙國馬服君之子,嫡子!難道還比他低賤不成?」


  報出自家身份后,田虎也面色一變,瞪了趙括一眼,愛才之心頓時沒了,也沒有與他交談的興緻,冷哼一聲,向明月抱了聲歉,調頭離開。


  舒祺看出這兩人不太對付,小聲地問道:「長安君,括子與安平君之子之前見過面,有過節?」


  「不是他們有過節,是二人的父輩有宿怨啊。」明月無奈地笑笑,對舒祺說起了一件他從李談處聽來的往事。


  ……


  「那是先王三十年的事情,當時正值趙國在閼與大敗秦軍,諸侯震動,紛紛派使節赴趙結好。齊國來的,正是當時的齊相安平君,他在趙國期間,與馬服君有過一番爭論,論的正是用兵之道。」


  看著遠去的田虎,明月說道:「當時安平君對馬服君說,我不是不喜歡將軍的用兵,只是不怎麼敬佩將軍作戰用兵太多。使用的兵員多,百姓就不得耕作,千里饋糧,難以保證軍用充足。倘若這種戰爭曠日持久,都不必等敵軍與我決戰,國已自破,如此戰法,田單不取也。我又聽聞,古之帝王,用兵不超過三萬便能使天下歸服。將軍卻不然,必負十萬、二十萬之眾乃用之,此單之所不服也。」


  舒祺想了想,道:「安平君說的也不無道理啊,若是徵兵太多,的確會傷民,聽我母親說,閼與之戰先王徵兵甚眾,導致邯鄲缺糧。」


  明月道:「話雖不錯,但馬服君卻有另一番見解。」


  「馬服君認為,古時候天下分為萬國,城雖大,不過三百丈,人雖眾,不過三千家,故而殷周攻伐,春秋國戰,都是用三萬、五萬之眾,幾個月內便能建功,城濮、鄢陵等決戰更是一天便能分出勝負。如今卻不同,萬國兼并,分為七大戰國,都號稱萬乘,有土地千里,方圓千丈的大城、戶口上萬的大邑比鄰相望,三萬人恐怕連城的一角都圍不住,至於進行野戰就更加不夠了……」


  一席話后,舒祺撓了撓頭道:「似乎還說馬服君說的有道理。」


  明月笑道:「立場不同而已,安平君當年以七千弊卒而敗萬乘之燕,復兩千里之齊,這之後聊城之戰、狄之戰,所用兵卒也不過三五萬。齊雖復國,但國力疲敝,難以支撐起曠日持久的大戰,故而安平君只能走精兵策略,依靠駐紮在五都的五都之兵,以及文騎速戰速決,不要消耗太多國力。安平君這是站在國相的角度考慮,寄希望於一次戰役解決問題,無可厚非。」


  「馬服君則不同,他是將,最優先考慮的不是怎麼打仗能省錢,而是如何才能贏得勝利!正如他所言,春秋之世,國人當兵而野人不當兵,故而諸侯之兵都只有三五萬,可如今卻不同,一旦交惡,那就是動輒徵召數十萬人,打曠日持久的大戰。比如當年齊以二十萬之眾攻楚,五年乃罷。趙以二十萬之眾攻中山,五年乃歸如。」


  「這二三十萬里,真正作戰的兵卒,不過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負責運糧、挖溝、建壘的民夫,馬服君把軍中的精銳比喻為劍刃,而這些民夫比喻為劍背、劍環、劍珥,若是劍背不足夠厚,哪怕劍刃再鋒利,擊在大柱、石頭上,一樣會粉身碎骨。」


  田單的策略,還是當年吳起創建武卒的思路,就是以技擊、文騎這些或招募或世代相傳的職業兵為主力,夾雜徵召的五都之兵。趙奢的策略,乃至於秦的策略,則是全民皆兵,以臨時徵召的義務兵為主。


  「兩者意見相左,但從這些年的戰果看來,這樣的齊軍,打打小仗還可以,一旦打大仗,就有些捉襟見肘了。你看那邊匡梁的文騎,論個人武藝,並不亞於趙國的代北三騎,然而數量太少。我聽說,齊國在齊宣王時代僅有六百文騎,現在加起來也不過千餘,可趙國的騎兵,卻是以萬計的,這還沒算代北三郡幾乎每個青壯年都能騎馬馳騁,一旦大規模徵召,那將是天下最龐大的一支騎兵……故而在戰場上,齊國文騎面對的,往往是自己數倍的趙騎,豈有不敗之理?」


  「所以馬服才認為,安平君不僅不通曉用兵之道,而且也不明了如今的天下形勢……當時安平君雖然嘴上被說服了,但心裡只怕是不服的,二人的怨,就這麼結下了,括子與那安平君之子打了照面,若是能一笑泯恩仇,倒是奇怪了。」


  舒祺恍然大悟,但明月又看向在左右馳騁指揮的趙括時,卻不由有些憂心。


  趙國的這種全民皆兵策略,是建立在近二十年國力昌盛的基礎上的,依靠彪悍勇銳的民風和恰當的戰術,打打燕、齊、魏倒是沒什麼壓力,基本上不用超過一年,便能奪下城池結束戰爭,可若是面對國力、兵力、戰術都比自己要強的秦國呢?

  這種全民皆兵,舉國四十餘萬而戰的策略,就會出現致命的漏洞——趙國軍于山地間野戰不如秦軍,拼國力,更拼不過秦國!最好的結果,便是久拖不決,最後國家吃不消,只能匆匆決戰,賭一賭國運。


  這個導致長平悲劇的死結,或許從趙奢、廉頗等人定下「舉國之兵而戰」的國策時,就已經註定了?


  「秦就好比巨石、大柱,普通的利劍斬上去,只會自己先斷了,魏國的武卒多次慘敗於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單純學魏國齊國玩精兵政策是沒出路的,五年時間也不夠,我要如何解開這個結呢?」明月陷入了苦惱中……


  這時候,日暮將近,狩獵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各個獵隊紛紛收隊,準備在天黑前清點獵物,各隊將獵獲獻給齊國太子,而後由齊相評為誰為今日最佳……


  其間,也不乏一些被野獸撞傷咬傷的倒霉蛋被放在輜車上運走。


  明月這邊倒是沒什麼傷亡,然而在收隊時,舒祺過去清點了一下人數后,面色一變,回來告知明月:「公子,少了魯句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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