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爵之觴
眾人齊齊看向長安君,卻見放在身前案几上的酒,他果然一杯未飲,齊國宮女頻頻斟酒勸酒,也都被他拒絕了。
明月發覺田建來者不善,便解釋道:「還望太子見諒,我素來不善飲酒。」
「長安君此言不當。」
一位文質彬彬的齊國大夫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聽說,趙氏之先祖趙襄主,可是能連喝五天五夜的,且趙國多慷慨悲歌之士,頗能豪飲,長安君就沒學到幾分?」
那位大夫旁邊一位頭戴儒冠的老者也應和道:「不錯,先師孟子曾經對魏惠王說過一句話,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在我看來,長安君在歡宴上滴酒不沾,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是折枝之類也,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此人名為滕更,乃已經滅亡的滕國公子,也是孟子最年輕的弟子,如今仕於齊國,被尊為國老,今日在筵席上作為「殤政」,也就是酒令官,專門糾察飲酒無禮,或者無故不飲之人。如今他便順著太子建的意思,引經據典貶斥明月一通。
明月不動聲色,目光從太子建、滕更等人臉上一一掃過,這群人突然間同仇敵愾針對起他來,只怕不是巧合吧?果然筵無好筵。
他們僵在那裡,一時間,筵席上的氣氛有些許尷尬,還是受過明月賄賂的后勝笑著站出來打圓場。
「長安君乃是貴客,無人敬長安君,他也沒機會飲酒。就讓我先敬長安君一樽,何如?」
后勝走了過來,離明月不過一步,舉起銅樽,朝他微微搖頭。
明月會意,后勝這是在提醒自己,勿要動怒。
他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樽,二人對飲而盡。
銅酒樽里微微帶著點酸味的粟米酒下肚,雖然度數不高,卻讓明月喉頭一辣,輕輕地咳嗽起來……
「卻是忘了,這小身體可比不了我前世的海量啊,算起來,這還是長安君生平第一次飲酒吧……」
還不等他歇口氣,后勝又道:「還請長安君為太子祝壽!」同時朝明月眨了眨眼,那意思很明白,今夜你只需照做,便可以無事。
明月縱然不樂意,卻十分無奈,也罷,也罷,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他照做了,斟滿酒後,走到筵席中央,恭恭敬敬地向田建敬酒,這是第二樽。
田建自己只是輕輕抿了一口,卻指著皺眉滿飲的明月,對滕更道:「國老,且看一看長安君可飲盡了?」
滕更身為今日的酒令官,有糾舉那些喝酒不老實者的義務,他笑呵呵地請明月將銅尊倒扣,裡面一滴酒都沒有剩下來,這才回復田建道:「太子,長安君確實喝光了。」
「善,大善!長安君,這才是我齊國的好客人。」
田建似乎很是滿意,哈哈大笑起來,看著長安君被迫吃酒,他別提多開心了。
明月這邊就沒那麼好受了,兩樽下肚,這一世就沒怎麼喝過酒的他已經有點眼花耳熱,本以為算是應付過去了,孰料,這才剛剛開始……
「長安君!」
一個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門在他耳旁響起,坐在後勝旁邊那位膀闊腰圓的齊國將領在滕更的示意下,也站立起來,讓宮女為自己的酒樽滿上,又端了另一樽,走到明月面前,招呼道:「來來,長安君,我匡梁也敬你一樽!」
……
明月瞥向那人,見他三十上下,滿臉濃須,方才介紹時,聽后勝說,此人叫做匡梁,乃齊國名將匡章之孫,長得膘肥體健,一看就是武將。對了,今日在城門處阻攔趙括,不讓他將趙卒們帶進城的城門吏,就是此人吧?
如今匡梁已經將酒樽遞到了面前,眾目睽睽之下,明月只好再度硬著頭皮,含笑接過,慢慢飲下,喝到一半,還差點嗆到,惹得在座眾人一陣發笑……
明月前世是個好酒之人,他父親也在老家農村裡弄過自烤酒,每次回去,他就會和父親、親戚們坐在火爐旁,喝上幾杯,倒也怡然自樂,只可惜喝酒開不開心,要看跟什麼人一起喝,今天的酒雖然不難喝,但他卻味如飲鴆。
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族。
一時間,他竟有點想念那個家,也想念無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的趙國了。
心一橫,將第三杯酒統統喝下肚,明月已經有點搖搖晃晃,他知道自己這從未被酒精浸淫過的小身體算是到頭了,再喝下去,只怕要出醜。
誰料,匡梁卻不饒他,繼續拉著,要再飲幾杯。
「我不能再飲了。」
明月皺眉拒絕,匡梁紅撲撲的臉,頓時黑了下來:「長安君這是瞧不起我么?喝!不喝便不算大丈夫!」
那老儒滕更也站起來為匡梁幫腔道:「長安君,受人敬酒,可不能不飲啊,否則,我這做殤政的,可要加罰你了!」
明月怒從心起,也不管后勝先前給自己的暗示,一拂袖子,甩開了匡梁的糾纏,說道:「說不飲便是不飲!」
他便對頭戴儒冠的滕更說道:「我曾經在簡牘上讀到過古人飲酒的禮儀。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退則坐。意思就是,喝三爵便可,量足為止,此乃溫克,否則,就是惟酒無量不及亂了!」
「老先生,這是儒家倡導的飲酒之禮吧?既如此,今日何必逼我?」
滕更的那張老臉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避開這個問題不談,反倒說起了一件往事。
「當年,魏文侯與大夫們飲酒,命公乘不仁為觴政,公乘不仁辦事非常認真,與君臣相約:』飲不觴者,浮以大白『。也就是說,誰要是杯中沒有飲盡,就要再罰他一大杯。沒想到魏文侯最先違反了這個規矩,飲而不盡,於是公乘不仁舉起大杯,要罰他的君上。魏文侯看著這杯酒,並不理睬。侍者在一旁說:』不仁還不快快退下,君上已經飲醉了『。公乘不仁不僅不退,還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為臣不易、為君也不易的道理,說:』今天君上自己同意設了這樣的酒令,有令卻又不行,這能行嗎?『魏文侯聽了,說了聲善!端起杯子便一飲而盡,飲完還以公乘不仁為上客……」
說完這個故事後,滕更理直氣壯地說道:「先師孟子說過,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雖說三爵則止是禮,但禮也是可以變通的,今日的宴饗,是為了慶祝齊趙結盟,多喝一點也無妨,這便是權變之法了……」
匡梁十分得意,大笑道:「長安君,你這就沒理由不喝了罷,來來,我便以大爵飲酒,你只需用小樽,這樣行了吧?」
這種唱雙簧逼酒的做法,是有些無禮了,然而太子建似笑非笑,后勝旁若無事,其餘齊國的卿大夫們也都在看熱鬧。將長安君灌醉,讓他出醜,大概是齊人計劃中的第一次下馬威,太子建可跟坐上眾賓客說好了,宴席上,要輪番去敬長安君酒的。
明月已經察覺到了,雖然齊國明面上對自己的到來十分歡迎,在迎接招待上沒有絲毫怠慢,分給他的府邸也是最大的。但依然有那麼一小撮人,在許多事情上刁難掣肘,尤其不讓他的兵卒入城。這好像是要他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身份,是一個可以任由他們揉捏的人質……
明月知道這樣下去,今夜自己只怕會很難受,類似的情形,前世做小公務員陪領導喝酒時,他遇到過無數次,那種萬般不願,卻只能捏著鼻子將辛辣的酒喝下去,喝完還得陪著笑臉,等到回家后趴在馬桶邊一邊哭一邊吐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了……
這一世,他要做呼風喚雨的當權者,而不是任人踐踏折辱的螻蟻草芥!
事到如今,講道理大概是說不過那滕更,只能以計謀脫身,他便眼珠一轉,接過了酒樽,卻忽而說道:「匡將軍酒量頗佳,不知平日里,能飲多少酒?」
匡梁酒量的確很好,方才就是他拿著大酒爵,將平原君灌倒的,現在,卻又盯上了明月。
他得意洋洋地拍著將軍腹,說道:「我一次能飲一石半!」
「一石半!」
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當年齊威王的臣子淳于髡能喝一石酒,已經是大酒量了,這匡梁能飲一石半,只怕在座的無人能及。
孰料長安君卻大笑起來:「將軍說的一石半,恐怕只是齊魯之酒吧?我倒是聽說過一句話,叫做趙酒厚而齊魯之酒薄……」
說著,他便帶著一絲輕蔑說道:「我雖然不善於飲酒,卻也嘗得出來,這齊酒雖然味道不錯,但要論烈性,比我趙酒大為不如。將軍喝齊酒,能飲一石半,可要是遇上我趙國最好的烈酒,只怕一斗半就醉了!」
……
「大膽!」匡梁的酒量硬生生被說小了十分之一,被人如此鄙夷,頓時大怒:「邯鄲的趙酒我也喝過,雖說比齊酒烈一些,卻絕無如此誇張!」
明月微一笑,知道匡梁中計,便道:「不然,我說的那種酒,與一般邯鄲市肆、宮廷大夫家的酒還不同。」
他閉上眼,比喻道:「此酒醇馥幽郁,香氣濃烈,更難得的是純凈透明,根本不需要用茅苞先縮一道,飲一口便通體發熱,陰寒頓去……」
他也不管太子建臉色難看,不管后勝朝自己頻頻示意,更不管老儒滕更的狡辯,便將酒樽里的酒徑直潑灑在地,輕蔑地說道:「真正慷慨悲歌的大丈夫,就不該飲這淡淡的薄酒,而要嘗嘗那種淳烈的厚酒!」
匡梁已經完全入套了,他也將手裡的大酒爵一扔,說道:「長安君若是不服,便去將你說的那種酒取來,我當場喝給你看!」
「千里迢迢,哪裡能如此迅速?再說那酒從邯鄲運到臨淄,只怕早就顛得沒味道了,將軍若是想喝,我便在質子府里釀造!」
「要在質子府里釀造此酒?」在座眾人十分驚異。
明月笑道:「然,若是匡將軍自認為是能豪飲的真丈夫,就等我一個月,待我讓酒匠將那種酒釀造出來,便邀請將軍赴宴試飲。若將軍喝一斗半不醉,我便任由將軍將我往死里灌,一直喝到我趴到案幾下去為止!而且,我從趙國帶來的數百金家財,也會分出一半,贈與將軍!」
「此言當真?」
被長安君這一打岔,匡梁也把奉太子之命,逼長安君喝酒的事給忘了,雖然長安君將那種「趙酒」說得神乎其神,但匡梁什麼酒沒喝過?怎會懼怕?再加上他貪長安君錢財,當即便答應下來。
明月卻道:「且慢,若是將軍輸了呢?可有賭注?」
匡梁道:「若我輸了,長安君那城外的一百兵卒,便破例入城,太子,你看這可行得通?」
太子建也被激起了好勝之心,當即力挺匡梁道:「就如將軍之言。」
明月卻笑道:「將軍這是公器私用,以國法來打賭啊,即便輸了,你也沒任何損失,這樣只怕不妥吧。」
匡梁脖子一揚:「那長安君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明月目光炯炯,說道:「我私下裡聽聞,將軍乃是章子之後,而章子則是齊孫子(孫臏)高徒,家中定然藏有《齊孫子兵法》罷?若是將軍輸了,就將這兵法借我觀摩一天,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