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仰望星空
饗食之後,長安君的營帳內,宮婢女綺在旁侍候,不太亮的燈燭下,長安君和公孫龍相對而坐,他們中間是一塊平滑的木牘。
對此,女綺已經見怪不怪了,每逢車隊停下歇息時,公孫龍都要跑來尋長安君「請教」,雖然一個年過五旬的長者向十五歲弱冠少年請教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
長安君換下了滿是汗水的衣裳,喝夠了水后,才緩緩說道:「公孫先生,在你看來,是將一件簡單之事說複雜,讓人迷惑更容易;還是將一件複雜之事說簡單,讓人一看就明白更容易?」
公孫龍想了想道:「就我而言,前者易而後者難。」
他公孫龍是天下著名的辯士,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就像那天在平原君府,幾句話就把孔穿繞糊塗一般,將簡單的事情攪複雜,讓人難辨真假,是他的特長。
但是,像白馬非馬,通變論,堅白論,這些他們名家看來並不難的邏輯問題,要與旁人解釋清楚卻很費勁。
公孫龍的回答在明月預料中,他笑道:「所以先生就以為,只要辯贏了,他人便能接受這說法了?可惜啊,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為何?因為先生在辯論過程里,用的就是別人無法信服的法子啊,越是能言善辯,反倒讓人越發無法相信先生,這就是一個悖論了,白馬非馬等議題,不辯則不明,但對於其他諸子而言,越是與名家辯難,就越是覺得名家在狡辯,遂將名家說的一切都斥之為謬論。」
「的確是這樣。」公孫龍也很苦惱,這也是近十年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直到那一日與長安君小辯一場,聽了他說的那些肺腑之言后,才猛醒過來。
他之所以要加入這次齊國之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希望能和長安君再交流交流,公孫龍十分渴求從長安君處獲取些靈感。
長安君沒有讓他失望,說道:「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吾等日常使用的語詞太過模糊。」
他捏著毛筆,蘸了墨,在木牘上寫了一個「非」字。
「白馬非馬,這個非可以是『不是』,也可以是『不等於』。」
「相同的語詞,由於使用的人和場台不同,也有不同的含義。所以公孫先生用這次似是而非的詞語,將人說暈很容易,但要靠它們準確表達名家的意圖,卻有些難了,九流十家對名家本就有偏見,不發生誤解,反倒是奇怪的事。」
公孫龍苦著臉道:「長安君所言有理,只是這難題要如何解決?」
明月笑道:「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嚴密規定的符號,代替物與物之間的關係!」
說干就干,明月立刻給公孫龍科普了初中生水平的「集合」問題。
「白馬是子集,馬是合集,白馬屬於馬,但是白馬不等於馬。」
等號、不等號,屬於,包含於,被包含於,分別在木牘上被明月以後世數學符號的方式書寫出來。
於是白馬非馬的命題,就變成了白馬≠馬且白馬∈馬。
公孫龍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安君寥寥數筆,就把他們名家費盡數百言努力說清楚卻越發解釋不清楚的白馬非馬關係給表明了。
「就算把白馬換成黑馬、黃馬,都一樣。就算是一個趙國人和一個齊國人,語言表述習慣不同,依靠這意義統一的符號,也能很好地理解二者關係。」
接著,明月一股腦地將大於號、小於號等數學上最簡單的一些邏輯符號一股腦教給公孫龍。
看著木牘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公孫龍激動無比,這些陌生的符號,簡直就是名家的希望!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許許多多名家提出的議題,竟都可以用符號簡單地表述,如此一來,他的此次稷下學宮之行,便能提出一些新鮮的東西了。
而在明月看來,他這樣做,相當於是把公孫龍從形而上學的詭辯這個死巷子里拉了回來,利用這些邏輯符號,引誘他繼續走樸素辯證法的正道。
名家的邏輯是很原始的,像什麼雞三足、人三耳,依然在用特殊例子來狡辯,頂多有一些歸納推理。從特殊事例推導出普遍性假說,只具有低層次的確實性,所以很難讓人相信。
唯有過度到演繹推理,將白馬非馬等假說運用於新的事例,並打開實踐驗證的道路,才能與後世的「科學」接近一些。
這其中,一些邏輯代數符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最後,明月在木牘上畫下了符號「∞」。
看著這個詭異的東西,公孫龍奇怪地說道:「長安君,這是……」
「公孫先生,我記得惠子曾經說過一個假設,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對么?」
「然。」公孫龍佩服地說道:「這是惠子歷物十事的第一條。」
「我還記得,公孫龍先生也提出過一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議題?」
「然。」公孫龍有些自得,這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這個符號,可以將以上兩個辯來吵去分不出結果的議題,解釋明白。」
用手指敲打著「∞」,明月笑道:「它叫做『無窮』!」
……
送走了公孫龍,夜色已深,明月捶了捶肩膀,騎了一個時辰的馬,又跟公孫龍坐而論道許久,已是酸痛無比。
一旁縫補著衣裳的女綺很有眼色,立刻過來給他捏一捏,有這麼一個手腳麻利的女婢,也不枉明月點了她同來。
女綺手指修長,力道合適,明月感覺很是舒服,閉著眼,嘴裡卻突然問道:「女綺,方才我與公孫先生說的話,你聽得懂么?」
女綺搖了搖頭:「賤妾知道白馬,也知道馬,但合到一起,卻一點都聽不懂,也不知那位先生去探究這些東西的關係作甚。」
她話中有話,想來,只有食宿無憂的文士,和錦衣玉食的公子,才會想這些複雜的事罷?吾等賤婢妾,每日要操心的事已然很多,豈會去關心這些無用之事?
「沒錯。」明月張開眼,看著嚴絲合縫的氈帳頂,他知道,外面一定是滿天星斗。
「我給你說一個故事罷,在秦國以西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有一位先生,最喜夜觀星相,一天入夜後他走在曠野之間,抬頭看著蒼穹,滿天星斗,卻也有些晦暗的地方。於是這位先生便預言第次日有雨,正在此時,他卻不慎掉入腳下的泥坑中,差點摔死。等到旁人把他救上來,他便對人說』明日有雨。』救他上來的人卻嘲笑先生,說他只知道天上的事,卻不知道腳下有坑。」
女綺並不愛笑,這會卻噗呲笑出了聲:「這位先生真是愚笨……」
「可笑么?然而第二天,果然有雨。」
女綺一愣:「居然被他說准了?」
明月點了點頭:「這就是這些先生的本領了。的確,大多數人,是低頭看著地,而諸如公孫龍先生,還有稷下學宮的荀況先生、鄒衍先生等人,還有已逝的莊子、惠子,可能就是仰著頭看天上星空的那些人罷。」
這些人在戰國普遍存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諸子百家!他們仰望星空的思考心得,變成了百家之言,是中國文明屹立於世的基石,那些看似脫離現實的理論,卻可以一一化為治國之道、處世之道,也許還有科學進步之道。
「那公子是怎樣?是仰頭看天,還是低頭看地?」女綺反問了一句。
明月一笑,並未回答。
他已經知道未來的星空是怎樣的,現在,要仔細盯著腳下殘酷的世界,腳踏實地,讓自己別摔倒,這樣才能有更多帶著諸子百家們仰望星空的機會……
……
第二天,一行人渡過了清河,一路向東,過東武城后,便到達濁河上的平原津。
至此,從邯鄲到臨淄的八百里行程過半,平原君派人來告訴因為熬夜看竹簡,此時有些瞌睡的明月。
「長安君,打起精神來,雖然河對岸的平原、高唐如今被趙國所佔,但已經算齊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