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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富貴者安敢驕人

  「平原君家的三層閣樓,堪稱邯鄲一絕。但也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太靠近邊緣,以至於旁邊就是一批沒落貴人的住所,站在樓上往下看,宅內的情形一目了然。」


  指著平原君家的高樓,李談說起了那件在邯鄲街巷流傳甚廣的奇事。


  「數年前的一天,平原君最寵愛的美妾就站在樓上搖著羽毛扇子,正無聊間,美人妙目不經意間一瞥,正好看見民宅里有個跛子士人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回來時不小心被水桶絆倒,成了落湯雞。樓上美人竟被這場景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說到女人,李談嘿嘿地笑著補充道:「平原君家的妾室,都是中山、信都一帶的趙女,舞蹈絕倫,亦或是從鄭、衛買來的女子,聲色俱佳,容貌甚美。」


  「能夠博得這些美人一笑,換了是我,也許不會在意,偏巧那打水的跛子士人是個烈性漢子,他認為平原君家的美人是在譏笑羞辱他。」


  「於是那士人就在次日造訪平原君家宅,提出了一個要求。」


  明月問道:「什麼要求?」


  李談頓了頓,等到長安君發問,才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陰森森地說道:「那士人的要求是,讓平原君砍了那美妾的頭顱送給他!」


  「嘶……」


  明月吸了口冷氣,說道:「這士人還真是心狠,雖說士可殺,不可辱,但光是為此就要那美妾的命,也真是器量狹小,非大丈夫所為。」


  「是啊。」李談也這麼覺得,又道:「平原君也是這麼想的,就當這是個笑話,將那士人轟出門外去了,還對門客們說,這罷癃豎子,竟因一笑而要殺我愛妾,真是太過分了。」


  明月知道,故事必然不會就此結束,問道:「然後呢?」


  李談說道:「這件事過去了一年,這期間,平原君詫異地發現,邯鄲內外,再沒人來投奔他,連門下食客也陸續走了一半。」


  「面對食客辭職離去,平原君十分不解,便問一個門客,為何自己府邸內的俸祿、饗食、車馬供應不絕,他本人也不曾有失禮的地方,門客卻要離他而去?」


  明月道:「莫不是因為美妾嘲笑那跛士,而平原君愛惜美人,沒有殺她為其泄憤的緣故?」


  李談一拊掌道:「然也!平原君的門客通過此事,認為平原君更看重美色,卻輕怠士人,於是才紛紛告辭而去。」


  最後的結果,是平原君趙勝為了挽回眾多「賢士」的心,毅然殺了那譏笑瘸子的美人,還親自捧著美人的頭顱給瘸子送去,並致以誠摯的歉意。


  做了這件事之後,不但跛子立刻投靠了他,之前那些離開的士人也就紛紛回到平原君門下,趙勝的府邸里,再度賓朋滿座。


  聽完這個故事後,再看眼前的高樓大閣,明月彷彿看到了上面的一抹哀婉血色,搖頭道:「那美妾真是跟褒姒一樣,一場失笑,引來了無妄之災,可憐,可悲。」


  這卻不是李談想聽的,他急切地說道:「長安君,通過此事,你可明白了些什麼?」


  「明白了。」


  明月淡淡地說道:「我明白了士心不可怠慢,貧賤者可以驕人,然富貴者卻不能驕人,你是擔心我的聲名自此被敗壞,再也沒人來投靠我,對不對?」


  雖然有些無奈,但這就是戰國時代的風氣,士人具有極高的自尊心,受不得氣,而上到諸侯,下到卿相,有時候還真是不得不像供祖宗一樣伺候這群士人。


  戰國時代最缺的是什麼?人才!


  這是士人最好的時代,為什麼?因為天下的諸侯多著呢,你待我不敬,我說的話你不聽,提的建議你不採納,好啊!我也不伺候,反正孑然一身,就穿上鞋子拍拍屁股走人,甚至可以跑你敵人那裡去出謀劃策,噁心死你。


  過去百年間,吳起、商鞅、張儀,乃至於最近的秦國丞相范睢,都是如此,因為得不到重用而去往他國,進而影響了七雄之間的強弱變化。


  賢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


  有這些慘痛的例子做教訓,那些有國有家者,如平原君等封君公子,便不敢再驕奢高傲了。因為戰國四公子之所以能起家,就是靠著結納賓客、藏匿亡命獲得了重士的賢名,手下的士越多,君王就越是倚重他們,四公子才能藉此另構個人權威。


  他們需要士人為自己賣命,一旦失去了士心,就是失去了立足之本。


  所以說戰國時期,士貴,王侯不貴,誠哉斯言。


  這本該是值得稱道的現象,但有的時候,也會有信心狹隘的士人藉此進行道德綁架,逼迫貴族不得不作妥協。


  「這就是《韓非子》里所說的『擅主之臣』啊,以家臣身份,逼迫主君做出讓步……」


  時代特徵擺在眼前,有了士人幫助,封君將相就好比順風而呼,聲音沒有變大,但聲勢卻壯了不少,倘若無人相助,則會舉步維艱。


  明月想要去齊國鍍金,獲取功名,乃至於掌握趙國權勢,進而影響到長平之戰,他可沒辦法變出一堆手下來,還是得借重於士人。


  但他雖然有意效仿孟嘗君博名的手段,卻並不想完全走四公子的老路,在他看來,那樣太過於低效了。


  他自有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同時還能增加自己的名望!


  朝李談一拱手,明月道:「多謝提醒,平原君的教訓,我當牢記在心,不過……」


  明月一笑:「這三天,就讓那些離去的遊俠兒說我壞話罷,他們鼓噪得越凶越好。等到三日之後,哪怕只有一個人來投效我,我都會讓整個邯鄲城的遊俠兒,乃至於整個趙國的士人,對我真正地刮目相看,並為今日的離去而深深後悔!」


  李談這下明白了:「原本來長安君早已料到此事,三日後還有後手?不知要如何做?」


  明月神秘地笑道:「三日後,你就知道了。」


  李談頷首:「小人當擦亮眼睛,等著看長安君的手段!」


  通過這幾天的種種事情,他不知不覺間,已對眼前的長安君充滿了信心,覺得他雖然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卻深不可測,未來,必然不可限量。


  「我要不要也投靠長安君?」李談心中也不免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但仍有些猶豫躊躇,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拋棄安穩的現狀,去追求難以預知的未來。


  說話間,他們的馬車已經從平原君家宅面前駛過,明月本意是讓李談直接駕車回趙王宮去,卻不料那富麗堂皇的紅漆朱門卻吱呀一聲,突然打開了。


  從門內湧出一群士人門客,個個趾高氣揚,穿著不俗,出來以後分列兩排按劍站立,昂首挺胸,十分氣派。


  被這群門客眾星捧月的,是一位戴委貌冠,穿華服錦衣的富態中年貴人,他的雙手扶在腰帶上,邁著優雅的邯鄲步伐邁出門檻,看到車上的長安君,便撫了撫唇上兩撇矢狀的鬍鬚,面含微笑道:

  「侄兒,你這是要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么?路過叔父宅邸,也不進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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