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鷹擊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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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觸龍步入鳳台正殿時,一眼就看到,趙太后已經在座上等著他了,但神情卻不像繆賢說的「很高興」,反倒是氣沖沖的,一對略粗的眉毛上揚,像極了一隻護雛的老母雞,而他觸龍,好似要來叼走她翼下小雞雛的鷹隼。
她當然能猜到觸龍此刻入宮謁見所為何事。
這明顯的敵意讓觸龍不由咂舌,趙惠文王性格溫潤,這位齊國嫁過來的太后卻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張口就說長安君的事,她會不會不顧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臉唾沫,再讓人轟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毀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長安君笑話死。
於是觸龍的腳步緩了下來,從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會,等走到離趙太后僅有十步的距離時,太后揣了許久的怒氣也泄得差不多了。
面對這位路都快走不動的三朝元老,她的確發不起脾氣,只好說道:「左師公請坐,今日入宮,所為何事啊?」
觸龍也不謙虛,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許久,清了口痰,直到趙太后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這才拱手謝罪道:「還望太后贖罪,老臣腿腳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后,不得見太后久矣。對此,老臣雖然自責,但還是私下寬恕了自己……可又總擔心太后的貴體有什麼不舒適,所以思前想後,還是入宮來看望太后。」
他眯起老眼,仔細打量趙太后:「讓老臣瞧瞧……看樣子,這些時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趙太后將頭一偏,嘆息道:「煩勞左師公挂念,老婦也老了,現在全靠坐在輦上,靠人抬著才能走動。」
觸龍又問趙太后:「太后每天的飲食可有減少?」
趙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點稀粥肉羹罷了。」
觸龍微微一笑,對太后談起了自己的養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黃老之學,此術不但可以治國,也可以治身。《內經》有言,智者之養生也,必順應四時的寒暑變化,不過於喜怒,節制陰陽而調和剛柔,如此,方能使病邪無從侵襲,從而延長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臟已衰,血氣不通,其氣在上,所以才會沒有食慾,必須用時常的走動來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來雖也不太想吃東西,卻勉強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點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試試臣這個偏方吧。」
趙太后只當這是家常話,又想起長安君也如此勸過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無奈地說道:「多謝左師公,只是老婦做不到啊!老婦這身子,自從先王逝去后,都是靠著湯藥針石撐著的……」
太後面色戚戚,觸龍不由動容:「還請太后不要太過為國事操勞,有些瑣碎的事,不如交付給大王去做,這個朝堂終究還是大王的啊。」
「老婦又何嘗不知?」
趙太后嘆了口氣,有時候,她也想就此丟下國事不管,只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丈夫去世前,親手將趙國交給她,她豈能辜負他的信賴?再苦再難,也得咬著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撐不住撒手黃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趙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兩人間的話題微微一斷,觸龍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實老臣今日入宮,還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兒子舒祺,年齡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現下又年老體衰,私下更加疼愛他。故希望能讓他遞補上宮內黑衣衛士的空額,來保衛王宮。老臣今日厚著臉皮稟告太后,還望太后能允許……」
……
所謂黑衣,是趙國的王宮衛士之稱,多數由貴族子弟擔任,這些侍衛不必跟隨大將去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是比較安全的武職,而且還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升遷的捷徑。
老觸龍這是在為自己的後事考慮么?趙太后聽后,有一點好笑:「左師公貴為三朝老臣,這點小小的要求,自無不可。對了,舒祺現在年齡多大了?」
觸龍笑道:「賤息今年十五歲,雖然年紀略小,但老臣希望趁還沒入土前,將他託付給太后照應!」
「十五歲……」趙太后一愣,這舒祺和她的愛子長安君同齡啊。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師公,你們這些偉丈夫,也會疼愛小兒子么?」
觸龍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當然,男人愛其幼子,比婦人還厲害。」
自觸龍入殿後,趙太后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反問道:「比婦人更厲害?老婦不信。」
因為前日就在這鳳台,相邦藺相如,大將軍廉頗,平原君、馬服君,這些家裡也有兒子的將相封君,卻絲毫沒有體諒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愛……
觸龍揣著明白裝糊塗:「這是自然,因為在老臣看來,太后疼愛長安君的程度,還比不上對燕后的寵愛呢!」
「左師公,你這卻是錯了。」
趙太后當即搖頭否認:「我對燕后的疼愛,可是遠遠不及長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順,這些天來越發懂事的小兒子,趙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能留在身邊寬慰自己的,還是兒子啊。
「是這樣么?」
觸龍卻做出了十分吃驚的樣子,說:「老臣一直以為,父母疼愛子女,就會為他們考慮長遠。」
「五年前,太後送燕后出嫁,登車時,竟握著住她的腳踝哭泣,這是可憐她年紀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後去了薊都后,太后也時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時,卻必為她祝禱說:『千萬別回來!』太后這是在為她作長遠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國長長久久,地位鞏固,與燕王所生子孫,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國的國君。老臣如此揣測,可是對的?」
這是事實,趙太後點了點頭:「然,左師公說的沒錯。」
見太后聽進去了,觸龍乘機說道:「如果老臣沒有記錯的話,從趙襄主分晉國,趙烈侯為諸侯開始,直到武靈王為止,百年來,歷代趙侯子孫被封為封君的,可還有後人繼承封地爵位?」
趙太后已經聽出了些端倪,卻無法否認這件事,只好說:「無有。」
封君制度的特點,是封地和爵祿及身而止,頂多傳兩三代,就連趙肅侯之子,曾經權傾一時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孫子趙穆現在也是白身,就更別提那些如過江之鯽的王族封君了,沒有功勞的話,很難超過十年。
觸龍緊追不放:「不光是趙國,其他諸侯,歷代國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孫,還有誰家能傳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祿么?」
趙太后艱難地搖了搖頭:「老婦沒聽說過。」
就連她最熟悉的齊國,曾經顯赫一時,被稱為「諸田」的齊王子嗣封君們,也如凋零的秋葉一般,隕落殆盡,貴不過三代。
「諸侯的封君們,他們當中禍患來得早的,就降臨到自己頭上,如楚國的陽城君。禍患來得晚的就降臨到子孫頭上,封地被奪,爵祿被收。難道公子公孫的後代們就一定不肖嗎?並非如此。老臣竊以為,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這些人地位高隆,俸祿豐厚,都是王室一時的寵幸溺愛,卻沒有相應的功勛勞績。」
觸龍這時背也不駝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現在太后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賜予他珍寶重器,看上去這是在疼愛他,可實際上卻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後山陵崩,長安君於趙國沒有尺寸之功,憑什麼佔有這些封地俸祿,何以在趙國立足?佔有的封地爵祿越多,惹來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來,太後為長安君打算得太短了,遠不如燕后……」
至此,觸龍入宮的真實目的已昭然若揭,趙太后卻沒有唾他,雖然和那日趙國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轍,但觸龍的每句話,都是站在「為長安君長遠考慮」的立場上,所以聽起來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趙太后緘默不言,她在回味觸龍的話。
過了半響,才點頭道:「左師公肺腑之言,老婦知曉了,你的意思是……」
觸龍也不諱言:「如今秦燕連橫,秦伐趙三城,燕國也態度曖昧,趙國很可能腹背受敵。此時此刻,趙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機會,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換取趙齊合縱。等到外患消弭,長安君自然能平安歸來,到時候,他便是有功於國的大功臣,受到趙人的感激和愛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趙國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祿……」
一想到最疼愛的小兒子也不能侍奉於膝前,而要離他遠去,太后捏著手裡的鸞首杖,心如刀絞。
「道理是對的,老婦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這為他長遠考慮的良苦用心,去了齊國后,怪我不疼愛他啊……」
觸龍卻大笑了起來:「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卻是把長安君看輕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動為國承擔責任的大丈夫了!」
趙太后一臉迷茫:「左師公此言,何意?」
觸龍道:「不瞞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長安君,與他有一場深談。長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難處和趙國的危局,正是他主動請老臣說服太后,讓他去齊國做質子的!」
……
「什麼!?」這是趙太后萬萬沒有想到的。
說話間,卻見一個身影從殿外趨行而入,正是趙太后的愛子長安君。
在觸龍鼓勵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後面前,長拜及地,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那一絲不苟的姿態,卻表明了他的決心!
趙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這正殿內室,長安君便提過他願意為自己分憂,去齊國為質,當時太后還以為兒子是一時衝動,誰料,竟不是?
太后就這麼板著臉,靜靜地盯著明月,良久之後,她長嘆一聲。
「兒啊,你就這麼想要離開為娘,想去臨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軀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後鬥志昂揚地要報一所外省的高校,遠遠離開家時,他的老父親,也是這麼嘆氣的啊……
那時候的他,不懂,可現如今卻已經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匯成一線,明月抬起頭,趙太后才發現他已經熱淚盈眶,兩行清淚從臉頰流落……
咬著自己的嘴唇,十五歲的少年用帶著一絲哭腔的聲音道:「有一句古話,叫做父母在,不遠遊!明月深以為然,若是可以,兒恨不得永遠陪在母後身邊。」
趙太后只感覺胸口一陣陣的疼,用手撫著,又道:「你可知,此去齊國,有許多風險?」
明月答道:「兒也知道異國他鄉,哪裡比得上邯鄲安逸?在那裡,沒有母后疼愛,沒有兄弟深交,連語言文字都是陌生難懂的……」
他很清楚地認識到去做人質的兇險和未知,卻還是要去,趙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情緒交織,怒斥道:「那你為何非得要去?」
「因為,兒想為母后減輕一些操勞和憂心。」
「母后庇護了兒十五年,無論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為兒一一擋住。但母后,歲月不饒人啊,看著母後日漸老去,鬢角多出了絲絲白髮,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兒豈能再讓母後代兒受過?豈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母後為國事操碎了心,在深夜裡暗自垂淚嘆息?」
趙太后愕然,那些苦處,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進名為」太后「的堅實盔甲里,從來不對人說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兒當然知道,因為母子連心啊!」
明月用手拍著自己的小胸膛,大聲說道:「如今,兒子羽翼雖然尚未完全長成,但懸崖上的蒼鷹,若不在狂風中加以歷練,那就不是鷹,而是一隻懦弱無能的雞!兒身為嬴姓趙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棲於低蒔的雞,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鷹!」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兒想要去外面,去學更多的知識,看更廣闊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兒回歸之際,不但會還你一個毫髮無損的公子明月,兒還會張開翅膀,來保護母后!」
「你這孩子,盡說大話……」
趙太后心裡又是苦澀,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變成了難以言表的酸楚,淚花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長安君真是純孝啊……」
見太後面色稍緩,和長安君一起進來的宦者令繆賢不失時機地擦起了眼淚。
觸龍也對明月讚不絕口:「太後有福啊,雖然同年出生,但長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強了無數倍。」
做母親的最喜歡聽別人誇自己兒子,趙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瞞而產生的怒氣,剎那間變為欣慰。
沒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孝順啊,自己對他的憐愛,果然沒有白費。
見趙太后不再慍怒,明月才又乘機說道:「希望母后能知曉,除此之外,兒也想為趙國做一些事。「
對這個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壓根不知道前途禍福難料,卻要擔大責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對著趙太后,也對著觸龍,他將兩臂展開,借著章服寬大的衣袖,做雄鷹展翅,擊於長空之狀,朝他們施禮,擲地有聲地說道: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