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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眯眯眼和丹鳳眼

  記得那是康熙十五年的秋天,香山的紅葉如火。


  昭嫆與哥哥昭景拿著剛抄好的佛經,在香山分發給來往香客。這佛經是她和昭景一字一字抄寫出來的,著實費了不少功夫。


  彼時,三哥的身量與她相若,昭嫆便索性穿了昭景的衣裳。


  那是件春藍色雲錦長袍,外搭一件捲雲如意紋綢豆綠掐牙的小馬褂,穿著倒是極清雅。


  一頭烏黑的秀髮梳就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辮子,頭上則帶著一頂鉛白色素錦瓜皮帽,帽上嵌著一枚紅瑪瑙帽准,宛若眉心一點胭脂,格外襯得小臉蛋白嫩嫩、紅撲撲,活脫脫一個俏麗小公子。


  發到最後,已經日頭老高,周遭已經無人,只遙遙瞧見遠處竹林中有個亭子,亭中依稀有人,便奔著過去了。


  沒想到才剛靠近幾步,就被人高馬大的家丁侍從給攔住了。


  昭嫆只得解釋道:「家母病重,所以我抄了些佛經在此廣布眾人,為家母祈壽。」


  亭中是個二十齣頭的男子,衣著甚是不俗,昭嫆一眼就看出,那是最上等的玄青色杭羅,細細密密的暗曲水紋,雖不顯眼,但在陽光,依稀可以看到點點銀絲,是因為這杭羅是摻了銀線織就的。


  男子身上並無太多配飾,只在手上帶了一枚翠盈盈的扳指,那翠綠的成色如碧水般盈透,一看便知是極品的碧玉。這樣的玉,哪怕是勛貴之家,也難得一見。


  因此昭嫆絲毫不敢失禮,語氣上很是客氣。


  那亭中男子聽了這話,便抬頭朝昭嫆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在昭嫆白凈嫣然的小臉蛋上停滯片刻,便道:「叫她過來吧。」


  昭嫆抱著滿懷佛經進了亭中,客客氣氣抽出一份,遞了上去。只見眼前的男子雖然年輕,但氣度沉穩安泰,舉手投足見也頗有幾分氣勢。


  玄青羅衣男子瞅了一眼佛經,眼底微微一動,打量著昭嫆嫩生生稚氣未褪的臉蛋,道:「你小小年紀,字寫得倒是不錯。」


  昭嫆笑了笑,她六歲開始寫字讀書,好歹是個成年人的靈魂,又有上輩子的經驗,自然學寫字快得多。


  他又問:「你說你母親病重了?」


  昭嫆點了點頭:「額娘是早年生我的時候,留下的病根。」李氏生她與昭景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這個年紀的女人,生孩子本就辛苦,何況一下子生了倆!!


  玄青羅衣男子一愣:「你是滿人?」——額娘這個稱呼,只有滿人才會這麼叫。方才昭嫆說「家母」,這男子還以為昭嫆是漢人呢。


  昭嫆「哦」了一聲,「我額娘是漢軍旗,阿瑪是滿軍旗。」——所以她當然是滿人。


  玄青羅衣男子沉吟片刻,道:「漢軍旗嫁給滿軍旗,倒是不常見。」


  那是因為她已故的外祖母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孫女、郡王阿巴泰的女兒。不過這些昭嫆沒說,她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眼前是個男子,在古代,多少要避諱些的。她只是出來布發佛經而已。


  故而昭嫆只是淡淡一笑,對他稍加解釋前因後果:「額娘的病原也不打緊,可病初恰逢七月十五中元節,額娘夢見去了閻羅殿、看了生死簿,說自己活不過今年了。所以才生了心病,怎麼吃藥也不見好。半個月前,有個道婆登門,給出了個主意,說是叫抄寫佛經九十九卷,可向佛祖祈壽九十九。」


  「額娘最是信佛,抄這個肯定管用。」昭嫆補充道。


  玄青羅衣男子從她話里聽出了別樣的意思,便問:「哦?是你因為你額娘信佛,才抄佛經安慰她。難道你自己不信神佛?」


  「這個嘛……」昭嫆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我也不能肯定世上沒有神佛,或許他們是真的存在的吧……」畢竟她都魂穿到這個時代了,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佛。


  她這幅將信將疑的樣子,玄青羅衣男子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他打趣道:「自己不信佛祖,卻要抄佛經跟佛祖祈壽,你就不怕惹怒了佛祖?」


  昭嫆嘿嘿一笑,「佛祖若真的存在,以她老人家的身份,想必也不至於跟我一般計較吧?」


  玄青羅衣男子笑道:「真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


  被識破是女子,昭嫆並不驚訝,畢竟她這張嫩得滴水的小臉,就算穿男裝,也不像個男子。只是出來布發佛經,若穿著旗服穿著花盆底鞋,那可要累斷了腳了。穿男裝並非為掩飾身份,純粹只是為了行走方便。


  玄青羅衣男子叫身旁小廝倒了杯茶水與她解渴,一個上午未曾飲水,昭嫆的確是渴了,倒也不客氣,咕嘟嘟喝了個乾淨。喝茶的時候,正瞅見桌子上原來有一副墨跡剛剛乾涸的墨竹圖,便問:「是你畫的?」


  玄青羅衣男子微微一笑:「你瞧如何?」


  倒也沒什麼太大水準,不過筆觸流暢、布局也還不錯,便笑道:「比我畫得好些。」


  「哦?」他挑了挑眉毛,很顯然他對於昭嫆這個誠懇的讚賞並不滿意。他平日里被人恭維慣了,昭嫆這樣泛泛的誇獎之詞,叫他覺得這小丫頭是在瞧不起他,便眉梢一凜,輕哼道:「你的字寫得還不錯,看樣子是讀過些書的,想必也寫詩。我這幅畫,正卻一首詩詞點綴。」


  昭嫆哪裡想到居然來了這麼個轉折,微微一怔,忙搖頭:「我不會寫詩,不過……」她又抽了抽那墨竹圖,想著自己好歹喝了人家茶水,便繼續道:「不過我聽說過一首詩,提在這上頭正合適。」


  玄青羅衣男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昭嫆微微一頓,便道:「一節復一節……」


  他面露淡淡的嗤笑:「倒也尋常。」


  「千枝攢萬葉!」昭嫆有些惱,這傢伙有點嘴欠呀!!

  對方神色一愣,旋即點頭道:「尚可。」


  「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昭嫆揚聲念完了後頭兩句。


  玄青羅衣男子滿臉錯愕之色。


  昭嫆暗啐,叫你瞧不起人!這可是鄭板橋的詩!!!起碼比你畫的竹子好一百倍。


  男子滿臉詫異:「這詩——當真是你寫的?」


  雖然鄭板橋還沒出生,但昭嫆還不至於厚臉皮昧了人家的名作,便急忙道:「方才就說了,是我聽說的一首詩!!」


  男子輕輕搖頭,「這麼好的詩句,我怎麼之前沒聽說過?」這話里的意思,顯然是認定這是她做的詩了。


  昭嫆耐著性子解釋道:「這是一位姓鄭的老先生寫的詩。我這般年紀,怎麼可能寫出這樣的詩詞來?」


  男子再度打量了一眼她的小臉蛋,神色間頗有踟躕,這丫頭說得如此言之鑿鑿,莫非是真的?

  正在這個時候,傳來昭景的叫聲:「嫆兒!你在那邊做什麼?!」一邊喊著,昭景已經朝著亭子方向跑了過來,不過在抵達亭子前,就被高大的護衛侍從們給攔住了。


  昭嫆急忙道:「他是我的……」


  男子掃了一眼昭景的模樣,便搶口笑問昭嫆:「你姐姐??」


  昭嫆瞬間瞪圓了眼珠子:「姐姐?」然後下一秒,她爆笑不止,「姐姐!!!哈哈哈!!他是我姐姐?!!哈哈哈哈……」她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了。


  男子卻是一臉懵懂,為何轉瞬之間這丫頭笑成了這般樣子?


  而亭子外頭的昭景,那張白嫩的臉蛋,漸漸發紅、發紫,甚至發黑!!他氣得哆哆嗦嗦,氣得狠狠跺腳,嘴裡大吼:「老子是爺們!!純爺們!!!!」


  這吼叫聲,響徹香山。


  如此無禮之舉,換了平常男子早就發作了。可這會子,他不但不見生氣,反而一臉古怪之色,他看了看昭嫆,又看了看氣急敗壞的昭景,沉默片刻,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哦,這樣啊。」


  哦,這樣啊……


  這樣啊……


  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更叫昭景氣不打一處!!!

  昭景氣得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睜大你那眯眯眼好好瞧瞧!!我哪裡像女人了?!」


  「眯眯眼?」男子皺眉,露出不悅之色。


  昭嫆也忍不住笑了,他打量著男子的眼睛,便道:「三哥,這應該是丹鳳眼。」——什麼眯眯眼,也太難聽了。


  昭景撇嘴:「丹鳳眼不是女人長的嗎?!」


  男子額頭瞬間暴起青筋來。身為男人,被比作女人,這種事兒擱誰身上,都要惱怒的。


  昭嫆忙「咳嗽」了兩聲,飛快跑到昭景跟前,「好了好了,別在外人面前丟人了!趕緊布發佛經,額娘還在家裡等著我們呢。」


  男子眉頭擰了起來,不知為何「外人」兩個字竟叫人覺得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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