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長久之道
第106章 長久之道
樂意之的話使雲定陷入蒼茫的無力之中。雲定自幼伺候樂意之書墨,朝夕相隨樂意之已有十餘載。他自認對樂意之所思所想很有幾分了解,這卻是他第一回真切感知道樂意之溫雅表面下的隱忍與無奈。他想勸慰樂意之,但張張口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樂意之既是已通透了明至此,那些蒼白的言辭只會顯得空洞與愚蠢罷了。
然則雲定雖是明白了命運的不堪,卻到底心有不甘。他掙扎著仰起頭,勉力道:「難道,主子就這樣放棄與殿下多年的情意嗎?」
樂意之微微側過臉,月光清清灑落在他身上結成銀色的光圈,映照得他此刻的身影溫柔而堅定。
「不,我並非放棄,」樂意之回答道,「只是不強求罷了。」
雲定並不很明白「放棄」與「不強求」之間有何不同,但身上的痛楚叫他實在無力細究,只是塌下頭倒抽一口涼氣,隨著動作鬢角處滴落幾滴冷汗。
見雲定愈發吃痛的模樣,樂意之復迴轉至雲定面前,囑道:「該說的我今日都已與你說了,我只會容你這一回。若你不堪教化、仍是悟不了的,無需殿下動手我便會親自將你逐出王府。」
雲定聞言,忙用盡氣力望向樂意之,切切道:「奴已悟了,奴知錯了。以往是奴不明事理,往後必不會再愚鈍至此、拖累主子了,還求主子能容奴長久跟在主子身邊伺候,以贖奴罪過。」
樂意之不答話,只伸手由懷中掏出一個藥瓶。親取一杯茶來喂雲定服下藥丸,他囑咐道:「此葯能減少你的痛楚,下去好好休養罷。」
見樂意之如此屈尊照顧自己,雲定不由感慨萬分,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言表,只匯為一句道:「謝主子恩典。」或許是因為藥物起了效用,或許是雲定實在已是力竭,不多時他的面色便舒緩下來,還未及告退便沉沉睡去。
樂意之檢視了一番雲定的傷處,見包紮的很是妥帖,便喚幾個管事進來送雲定回去。
管事答應了,又請道:「已是亥時了,王夫可是在此處安寢,還是要去殿下寢殿?」自大婚後,樂意之與景離可謂形影不離,是而管事方有此問。
樂意之答道:「已是這個時辰了,想必殿下早已歇下,無謂再去驚擾。」
那管事垂首應了,退下自去打點不提。
洗漱了靜卧於床上,卻久久沒有睡意。知易行難,他雖早已了明一切,可當真眼見景離對旁人動了心、眼見她為了旁人失了措時,他卻並不能夠做到他應當做到的那樣,以肅雍德茂之姿來面對。他曉得自己不應當為此失落與惆悵,更不當因此吃醋與嫉妒。身為正夫,他不單止要包容西院各子,更應要勸誡她廣納嬪妾、雨露均沾,以保王府昌盛。
話雖如此,可歷來的帝妃王夫又有幾個不善妒?到底是自己的枕邊人,哪有真心愿意與人分享的道理。景離不是個風流性子的,若樂意之以與景離的多年情義自持來迫一迫景離,要獨得恩寵或許也並非不能。
但是樂意之卻不能這樣做,因為他不僅是王爺正夫,更是樂氏長子,樂意之。
樂氏長子樂意之,自懂事起便行止有度、進退得宜,素來是名流公子中的典範。而在這典範的背後,是他不斷的捨棄與忍耐。捨棄了孩童的天真爛漫,方有了沉著穩重、可堪委以後位的樂氏長子;忍耐了皇寺的寂寞青燈,方換得景離多一時的安穩日子、延續樂氏多一時的昌盛。
樂意之本以為他這一生便會如此舍下去、忍下去,然而此回,面對景離的情意,樂意之卻自覺舍不了、亦忍不了。
樂意之自幼便聽家中長者說,情意本是樣無用的東西。身為樂氏的兒子,日後必是要侍奉君主的。作為帝王家的夫婿,樂意之所要獲得的不是妻子對他的情意,而是要讓妻子永遠無法捨棄他。長者告訴他,情意只不過是一時的虛幻之物、並不可靠,要長久穩固自己的地位,唯一可靠的便是賦予自己長久的用處。無論是權勢的結合,還是利益的聯盟,只要他一日還有用處,那他一日便不能被捨棄;只要一日不被捨棄,便可使樂氏在朝堂中的地位又得以延續一日。至於他與妻子是否相看兩厭、妻子是否鶯燕滿懷,又有什麼要緊呢?
是而樂意之知道自己必須忍,也必須舍,因為他必須做一個典範般的王夫,更因為從始至終,他從未有過選擇的權力。
如此愈想,樂意之便愈無睡意,於是索性起身攏上外袍欲出門走走散散心。
一拉開房門,守在房門口的當值管事便一個激靈從瞌睡中醒過來,亟亟問道:「王夫可是有何吩咐?」說話間已是精神朗朗的模樣,整張面上再找不到一絲困意。
樂意之微微搖頭道:「無事,不過因走了困,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罷了。」頓一頓,他吩咐道:「一時便回來,不必使人跟著了。」
管事連連答應了,請樂意之在原地稍候,一會兒便取了燈籠迴轉來,囑咐道:「西院中每隔二十步便有當值的守衛,王夫若有什麼,向她們吩咐便是。」
樂意之「嗯」一聲接過燈籠,方款步而去。手中的這盞燈籠輕巧且明亮,用材手工都並非凡品,可見這管事並非隨意取個燈籠來敷衍,而是早已特地備下以便有需之時。樂意之搬入這世安居不過一日,無人知道他的品性習慣,更無人能猜想到他夜半時會有什麼吩咐需求。而當他一時興起要出門時,這當值的管事卻能迅速取來這樣合規制的燈籠,可見預先的準備實是周全妥帖。
樂意之所認識的景離是個極好說話的主子,待下面人總是寬容的很,下面人於是也不免有些鬆懈懶散,連帶著常跟在自己與景離身旁的雲定亦養出了個肆意的性子。而以今日種種看來,景離確已不是以往的那個皇女景離,愉親王府也已不是那個任人魚肉的愉親王府了。
他缺席的這四年,是否已叫景離成長強大,叫她不再需要他?
不,他不能不被需要,他必須是景離不可捨棄的正夫。
如此想著,樂意之調轉腳步,向景離的寢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