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此生誤
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屋裡,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院落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
白靈芸翻著一冊記錄公子扶蘇事迹的書,秦始皇長子,嬴姓,趙氏,名扶蘇。其母鄭妃是鄭國人,喜歡吟唱當地流行的情歌《山有扶蘇》,始皇帝便將兩人之子取名為扶蘇。白靈芸想到數千年前白衣飄飄,溫潤如玉,溫和外表下透著皇家高貴氣質的公子扶蘇,大秦心繫於他一人,只可惜最後卻只落得個塵埃凋落,不免思緒幽然,長嘆道:「皇家誤了公子。」
忽覺得身後有人,那人嘆氣,「公子卻是誤了天下。」
白靈芸聽到他稚嫩的聲音未語先笑,回身時,對上江譯塘澄澈明凈的眼睛,她問道:「小爺何出此言?」
江譯塘說:「年少時的扶蘇機智聰穎,心懷仁慈,因此在政見上經常與始皇帝背道而馳,始皇帝下旨讓公子協助大將軍蒙恬修築萬里長城抵禦北方的匈奴。公子在蒙恬軍逐漸顯現出他的軍事才能,經常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戰功,在軍中逐漸有了威信。」
「公子謙遜待人,深得廣大百姓的愛戴與推崇。《陳涉世家》里就有提過『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乃公子扶蘇。』『今誠以吾從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陳勝當時不過一個服徭役的人,他說假借扶蘇的名義能得到更多人支持,這也說明公子在百姓心中的確是受愛戴的。」
「公子對六國士子、遺民的主見是安撫,希望化解與秦國的仇恨,以此來收服他們的心,可見他是很有政治遠見的。」
「以公子在軍隊和民間的威望,只要他肯振臂一呼,皇位絕對是他的。可就這樣一位皇子卻選擇了自殺。太史公在《史記》里記載,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於陽周。除此之外再沒有詳細描寫,估計太史公也不清楚,為何一封明顯有問題的詔書就能令公子扶蘇連復請都不肯就直接自殺了。」
「也許是因為他太善良,怕戰火一起,剛太平幾年的百姓又要受難;也許是他不想手足相殘,只能犧牲自己。但他的自殺,斷絕了秦王朝復興的最後一絲希望,斷送了大秦幾代君王的心血,第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就這樣結束在天下大亂、戰火硝煙中。」
白靈芸定定看著他,他侃侃而談時,全身光彩眩人,活潑生動,她笑了下,靜靜的翻了會兒手裡的書,沉吟著道:「我倒是希望公子扶蘇只是假死,和他心愛的女子隱居山水之間。」
江譯塘直搖頭,說:「腥風血雨、爭霸天下,到了芸兒這裡,倒成了溫情的兒女情懷。這怎麼可能?」
白靈芸扭過頭看他,「就是因為現實的殘酷讓人們心灰意冷,所以人們才會把美好全寄托在嚮往當中,不是嗎?」
「何必呢?再美再好的嚮往也不過是一種假象。」
白靈芸笑道:「是的,很多人都不會,不會為了一瓢飲而放棄三千弱水,不會為了一句諾言而捨棄榮華富貴。可這世上,總有些超越我們常人認定的現實的東西,不能說九成九的人都不會,有些東西它就不存在了。我們應該在看過世間的殘酷后依然相信美好,嚮往光明,不是嗎?」
江譯塘想了一會兒,「是。」他嘴邊扯出真誠爽朗的笑,明亮的眼睛里几絲暖意隱隱流動。
潑潑濺濺的銀色月光,照得地面似水似鏡一樣平滑光亮。
花園的草叢裡都是蟲聲唧唧,青蛙在池水邊鳴叫。
白靈芸穿過花園到了垂花門,頂頭遇見了春兒,一見了她口內便說:「有一件奇事,芸姐姐聽說了沒?」
白靈芸問:「何事?」
春兒悄聲道:「柳家的蓁小姐被強盜掇弄去了。」
白靈芸一驚,忙問:「怎麼會呢?」
春兒說:「聽說柳家蓁小姐去庵里上香,留宿在尼姑庵,她的丫鬟婆子夜裡都睡死了,直到了天亮發現小姐蹤跡全無,門窗大開,知道是賊人燒了悶香,把小姐掇弄走了。」
白靈芸聽了原來還有這事,不由得搖頭,嘆道:「聽說蓁小姐才定下了親事,怎麼就會有此一劫……真是世事無常。」
皇帝頒下旨意,將丞相之女,碧玉年華、嫻淑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的袁冰沁賜予江譯堤,另擇吉日,允其成婚。並授江譯堤戶部右侍郎,特令開府建衙。
午後,和暖的陽光照得王妃古玥兒的大屋通透明亮。
江譯塘與母親說笑一會兒,看看倦上來,不住的打哈欠,半睜半閉的眼睛看一眼白靈芸又看一眼母親古玥兒,聽她們說不到兩句話,就甜甜的睡著了。
丫頭稟告,江譯堤進來給古玥兒請安,白靈芸遂與兩個嬤嬤抱起江譯塘進了裡間。
因天氣暖和,江譯堤只穿著寶藍寧綢袍子,古玥兒只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本該是春風得意之際,可眼角眉梢卻全無一絲喜色。
古玥兒道:「六爺怎麼過來了?」
江譯堤說:「想和王妃商量一下婚禮的事。」
古玥兒道:「六爺可真會挑時辰。」頓了一下,又說:「可巧有你最喜歡的玫瑰酥。」
江譯堤拿了一塊玫瑰酥在手中,慢慢嘗了一口,慢慢的說:「我喜歡的,我不喜歡的,都不是我說了算的。」
丫頭正捧了茶過來,將那小小的填漆茶盤奉上,古玥兒伸手去接,因聽到這句,手中不知不覺一松,只聽「咣啷」一聲,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已經跌得粉碎,整杯滾燙的熱茶全都潑在桌案上,丫頭不由「啊」了一聲,古玥兒驟然回過神來,見丫頭嚇得面無人色,怯怯的望著她,又驚又懼,「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王妃燙著沒有?」古玥兒正待要說沒事,江譯堤早就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呵斥丫頭:「你這是怎麼當差的?還不快去取燙傷葯。」說著,已經托住古玥兒手肘,替她拉高了袖子,但見一截雪白藕臂,蓮青衣袖襯著,越發顯得如凝脂玉酥。古玥兒窘得直往回抽手,輕聲說道:「我沒燙著。」江譯堤此時方覺得不妥,撒開了手。
丫頭們收拾了桌案上茶水狼藉,又捧上茶,古玥兒只若無其事的低頭吃了口茶,她身後窗中透出陽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的衣袍,織錦夾雜的銀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銀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
江譯堤說:「婚禮之事煩請王妃費心。我先走了。」
古玥兒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目送他大步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