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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左子爭

  他原是京城人氏,祖上曾經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但先帝問了個罪名,把未成年的他流放到極寒冷荒苦的北地,幸得貴人相助,送他去學文習武,后因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為人忠厚,選進王府做了江一琳的護衛。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江一琳,她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時,展顏一笑,那一瞬,她比最明亮的陽光更耀眼。

  他曾以為,他早已看破了這塵世的虛偽與無情!可是,遇著她,他突然間覺得,活著好像還是有一絲歡喜的!

  這天,江一琳帶著一隊侍從去林場打獵跑馬。

  「兔子!」

  「又一隻兔子!」

  「快放狗!」

  「放鷹!」

  隊伍里一片興奮的喊叫。幾隻獵犬「汪汪汪汪」吠著,箭一般躥出,追趕林間飛跑的兩隻兔子。調鷹人摘去鷹帽,大鷹拍擊翅膀,「忽啦忽啦」衝上天空朝野兔子飛追而去,整個隊伍也跟著策馬追奔呼喊,聲震遠近。

  江一琳一勒絲韁,馬兒掀蹄直立,「咴咴」的歡叫了一陣,才蹲著碎步停下來。侍從們也隨著停止。

  江一琳一身獵裝,外裹赤色披風,妃紅紗頭巾圍著一張十分美麗卻又憂鬱深思的面容,她心不在焉的望望遠處的兔子、獵犬和大鷹的追逐,無精打採的看看天空,雲層時厚時薄,卻始終不散,一整天都日色昏黃,照在人馬身上,沒有一點暖意。

  江一琳失去了平日騎馬飛奔時興高采烈的常態,若有所失,提不起精神。

  左之爭問:「七小姐身上不舒服?」

  「沒!」

  正說著,突然響起一片喝彩聲,獵犬和大鷹各叼了一隻兔子回來。

  大鷹放下獵物后,聽著調鷹人的輕輕唿哨,落在他臂上。江一琳伸手順著大鷹的翎毛,不覺拂去了心頭的憂鬱,恢復了常態,親自給大鷹喂鮮肉,以示獎賞。

  突然,江一琳腰身一緊,已被快速攬到一邊,腦子還在發木,就聽到箭芒脫弦聲。江一琳忙定了定神,發覺自己被左之爭緊緊摟在懷裡。頃刻,從林中冒出來的一群黑衣人行刺,大家彷彿都已經習慣,不覺得意外,隨行侍衛拚死護衛,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平陽王府的侍衛就平息了一場刺殺行動,江一琳看著左之爭,問:「你受傷了?」

  他直搖頭,「沒有。」

  「我看不見嗎?」她不由分說就要拉起他的袖管,卻被他緊緊按住,左之爭一笑道:「只是箭翎掃到了胳膊。」他抽回手,將手臂藏到身後,說:「七小姐,回府吧。」

  晚間,左之爭回到房間,他輕輕拉起自己的袖管,被箭翎掃到的地方腫起一道血瘀,皮沒破,鼓成一條暗紅的血泡,血泡就在火燙疤痕下面,兩樣加起來,醜陋得可以,這麼痛苦的痕迹他不想給她看見。

  左之爭點起蠟燭,在火上燒熱了銀針,劃開血泡,一陣刺痛,血流下來染污了他的衣衫。手臂上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人直直向後倒去,摔在炕上。

  火,連綿成一片的大火燎得他渾身劇痛,呼吸變得如此困難,他在睡夢中被驚醒,一睜眼,到處是火!翻騰的空氣讓眼前的景象都扭曲了。

  來人吶!來人吶!

  他的嗓子已經被嗆啞了,發不出音,他急得心都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了。

  一段火紅的橫樑掉落下來,他本能地用胳膊去擋。

  疼!他無法形容的疼!

  一個人絕望的陷入火海,孤立無援。那種絕望,瀕臨死亡的無助,讓他的心都迸裂了。

  誰來救救他!

  誰能救救他!

  「左之爭!左之爭!」有人呼喚。

  左之爭是誰?

  是在叫他嗎?

  他的雙眼被熱氣燎灼著看不清,他無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動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點,那一點漸漸清晰,最後化成一張臉。

  「娘……」

  「你要什麼?」江一琳沒有聽清,側過身來向他靠近。

  「要……要報仇。」

  江一琳愣了一下,怔怔的在炕邊坐下,怔怔的看著他手臂上的疤痕,皮肉扭曲,青筋都似乎暴露在外,疤痕里還有些黑黑的顏色。江一琳哆嗦了一下,莫名覺得心裡酸痛。她告訴自己,沒有道理,她怎麼能難受呢?

  這時,穎兒去請的大夫到了。

  江一琳簡短的命令,「給他看看。」

  大夫忙上前為左之爭處理傷口。

  疼!好疼!

  左之爭的身體一凜,慢慢恢復了意識,卻撞進一雙帶著心疼的眼睛。燭光在她漂亮的眼睛里點綴了幾個光點,如同映在深潭裡的星星。

  好美!他瞬間沉迷。

  「你感覺怎麼樣了?」那雙眼睛盯著他問。

  左之爭輕輕吁了一口氣,「有勞七小姐掛心。」他掙扎著想要起來,江一琳忙伸手相扶,幫著他坐起來了一點,靠在炕頭仰枕上,他又抬眼看向她,有些過意不去的說道:「我沒事。」

  剛才昏迷時的那樣子,讓人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沒事。

  可江一琳再無力說話,恍惚而又迷惘的看著他,她緊緊握著手帕,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

  話說江一琳對左之爭一直非常信賴,可是自從前兩日他受傷之後她對他的態度就大變。

  這夜,左之爭獨坐在屋裡,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置身在黑暗中,他卻漸漸釐清了某些思緒。他既捨不得江一琳,又不能對復仇之事徹底罷手,把原本的計劃都拋諸腦後,縱容自己不斷的靠近她,更靠近一些。讓自己越陷越深,他是活該承受這種痛苦,如果這份感情不能收回,至少可以停止!

  已是萬籟俱靜,左之爭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麼屬於他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的一個盒子裝進了懷裡。

  他一路走到「綴錦閣」,那裡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她正在睡夢中。

  他必須得走了!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江一琳已經靜靜立在他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她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裡面的任何東西。

  左之爭怔怔地看著她,聽她冷冷說道:「你是左之爭嗎?」

  他慘然一笑,垂下了眼帘,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我找人查了一下,左之爭這個人五年前就死了,那麼你是誰?」

  左之爭沒有想到這幾天她在猜疑他,找人查他。此時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體的劍一樣,炯炯地定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眼神變化,堅持要等待他親口的回答。

  左之爭的眉間有些疲憊,更有些滄桑,他緩緩地低聲道:「我是冒名頂替。」

  「很好!我倒沒想到你能這麼痛快的承認。」她晶眸如水,仍是牢牢盯住他毫不放鬆,「為什麼?」

  他別過臉去,「我出身不好,所以才會冒用左之爭的名字。」

  「是出身不好?」他逃避的轉過身去,她抓住他的衣袖,「還是你進王府另有所圖?」拉扯之中,他懷裡的盒子掉了出來摔在地上散落出一張畫像。

  左之爭身子輕震,怔怔的看著她蹲下身拾起畫像,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

  她捧著畫像,緩緩站起來,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一般,穩穩地凝在他的眼中,「你到底是什麼人?」

  不知是因為隱瞞不住,還是不知道怎麼說,他並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反而將臉轉向了一邊。

  「行!你說不出來,我去告訴父王,他自會有辦法讓你回答!」

  「七小姐!」

  左之爭上前一拉,將她輕盈的身子擁入懷中。他只是想阻止她,想不到這一拉,居然就將她摟入懷中了。彷彿中了蠱一般,二人都痴愣的看著對方,好像時間都靜止了,只有彼此的目光在糾纏流轉,無法自己。他看到她眼中的迷惘,「你是來報仇的,對嗎?」

  「報仇」二字彷彿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只得趕緊推開她,倉惶後退。

  他心亂而苦惱的搖搖頭,「我不是!不是的!七小姐,這太離譜了!」

  江一琳:「那麼,這麼晚,你帶著這盒子要去哪兒?」

  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抓住身前的衣襟,說:「我對七小姐有了不該有的念頭,已經不配做您的護衛,必須離開。否則我不會被趕走也會被打死的,在那之前我還不如逃走!在您眼前消失,徹徹底底的消失!離開您!」

  江一琳後退一步,驚惶的望著他,香肩微微發顫,「你胡說。別找借口,我不會相信的。」

  「借口嗎?胡說嗎?」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而判官在哪裡?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沉鬱的聲音響起,語意透出深濃的悲哀,「難道您不知道自己多麼年輕貌美,令人心動嗎?您根本不知道別人需要用多大的力氣去抗拒。主僕之分,男女之別,我明白,我不該痴心妄想其它,只求能一輩子守護你便好!可我竭盡努力了,時至今日全部粉碎!」

  他說不下去了,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江一琳怔怔望著他背影,不知道是因為語聲低沉,還是她根本就不想懂,他的話變得支離破碎,晦澀難解,只是落到心底時,扎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怎麼樣的,為什麼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窒悶感?為什麼心中疼痛讓她呼吸不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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