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風月結
月風坊!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虯髯客與紅拂女》上演已經幾日了,雖然票價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幾天後的票也已賣完。宋敬洲早就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資,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還有表現,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歌舞師們都臉帶喜色,更是賣力演出。
月風坊里整個格局布置得頗為精巧,最底層的大堂中央搭建著表演的檯子,四周則掛滿了文人雅士們留下的墨寶,底下還有以茶案賣的位置。
二樓則是四周圍繞著樓下舞台隔成了一個個獨立廂房,門前則用淺紫色輕紗作掩,配上精緻的屏風和上等梨花木桌椅,作為各位女客或者達官貴人們的專用雅座。
「班殊,你說的地方就是這裡?」抬頭望著那塊顯眼的金漆牌匾,車騎將軍鄭之恆挑了挑眉。
班殊諂媚的笑,悄聲道:「我媳婦今晚會請十小姐到這兒看戲。我都替您安排好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你過後可別忘了謝我喲!」
鄭之恆不動聲色的斜睨了班殊一眼,心想,這個草包就在這方面的事情上機靈,他倒是不用擔心。他說:「事成之後,我府上那兩個唱曲兒的丫頭就送你。」
班殊連忙作揖,流里流氣的說:「姐夫,您真是我的親姐夫啊!」
那一天,並不是他第一次和班殊,還有他的朋友們一起出來玩,往常他都只是冷眼旁觀著他們胡鬧,那天一開始也不例外,可是直到他看到了江一珊。她像露水沾濕了的盛開花朵,像燃燒的火焰光彩奪目,在沉醉中,他似乎聞到了水淋淋的果實芳香,他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晃悠了一下。那天,他驚訝自己的驍悍,領略到已好久沒有過的爽快,整個身心像一滴被拋射直上雲宵的水珠,被白熱的太陽傾刻之間烤乾,化成白霧,化成纖雲,飄然而沒。那感覺就彷彿攀上一個又一個高峰,隨後縱向一躍,飄浮在了雲端里,搖晃著,升騰著。
「爺,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一名小廝附在班殊耳邊說道。
班殊沖鄭之恆嘿嘿一笑,招呼著後面一群公子哥兒們上樓進了包房。
吃了會兒茶,說笑一番,樓下倏的響起琴聲,幾位公子哥兒呼啦一下子全部圍到了門口,爭先恐後看樓下歌舞表演。鄭之恆似乎對樓下精彩絕倫的歌舞表演並沒什麼興趣,眸子只掃了一眼舞台就懶懶收回,對外面的喧囂充耳不聞,低著頭,懶懶把玩著垂在腰間的玉佩,大抵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他的唇角噙著一絲淺淺的弧度。
「姐夫對歌舞沒興趣?」班殊別有意味的聲音驀地傳入耳中,驚醒了暗自走神的鄭之恆。鄭之恆抬頭看去,發現樓下第一場表演似乎已經結束了,剛才爭先恐後圍在門口的幾人也回到了包房。
有小廝進來為他們添茶,鄭之恆就將茶杯放在了桌沿。瞥見班殊臉上閃現一抹狡黠的笑意,還來不及反應,那斟茶的小廝腳下一滑,手中的茶壺滑出手中——
「將軍!」伴隨著眾人的驚呼聲,茶壺裡的水「嘩啦」一聲,全部潑在了鄭之恆衣袍上。
鄭之恆倒抽口冷氣,其餘人眨眨眼睛,似是還未從這陡生變故中回過神來。好不容易穩住腳步的小廝見狀立刻慌了神,忙跪倒在地,慘然求饒,「爺,奴才……奴才……該死……」鄭之恆皺皺眉,牽起濕淋淋的衣襟。茶壺裡的水都是溫水,所以倒也未被燙到。
「姐夫。」班殊沖他擠擠眼,「我在對街有一處院子,你去換身乾淨衣裳再來!」鄭之恆倒也未說什麼,隨著小廝走了。掀開層層珠簾和輕紗,鄭之恆一眼就看見了正被兩個丫頭扶下后樓的江一珊。大概是喝醉了酒,她臉上罩著紅雲,眼睛里朦朦朧朧的嬌媚撩人,連走路都有著一種誘人的綿軟的媚態。鄭之恆微眯著眼眸,視線緩慢地在周圍掃視一圈,褐色的眸子竟是一眼看不到底。
歌姬優美的歌聲輾轉耳側,左子爭道:「七小姐說,明天就開始讓他們練習新的歌舞。分兩組,誰好誰就登台,一則有點壓力才能儘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
宋敬洲點頭,「這主意好。」
左子爭又說道:「這京城裡達官顯貴、王孫貴胄,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宋兄你要小心應付!七小姐只負責收銀子,可不管替咱們擺平麻煩的!」
宋敬洲嘴角抽搐,「七小姐還真是甩手掌柜啊!」
左子爭笑了一笑,「七小姐的產業都是如此的。她說了,她每月只收那份定額的銀子,如果歌舞坊有本事多掙,多出來的銀子坊里自己支配。」
宋敬洲哼了哼,「這還差不多。咱們干著還能有奔頭。」
左子爭說:「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宋敬洲送左子爭到了月風坊的大門口,說:「其實你住在這裡多方便,咱們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也多,何苦每天兩頭跑來跑去的。」
左子爭笑了下,沒有搭他的話茬,自顧上馬離開。抬頭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江一琳此時大概正在月下漫步吧。
松蘿院。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
丫頭們服侍江譯塘換了衣裳,又拿熱手巾帕子給他擦了臉。丫頭端了茶來,他接了茶在手裡,先不忙吃,只問:「芸兒呢?」
白靈芸挑起珠簾進來,「在呢。」她端來一碗杏仁酪,江譯塘淺嘗了一口,只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怎麼弄的?」
白靈芸說:「這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凈,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最後加上西洋雪花洋糖。」
正說著,白靈芸瞟見外間銘書露了露頭,她打住話音退了出去。
銘書著急忙慌的拉著白靈芸進了穿堂,把槅扇關了,悄聲說道:「王妃把知棋叫了去!」
白靈芸呆了呆,「叫她做什麼?」
銘書更急,直跺腳,急煎煎的說:「我哪裡知道!……十二爺走之後,知棋本就懨懨的,如今王妃身邊的嬤嬤帶著兩個婆子現從炕上拉了下來架了去的,還能有什麼好兒?十二爺現在也不在府里,我們也沒了主張……」
白靈芸說:「還不知道究竟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我去看看再說吧。」
白靈芸及到了王妃的住處,只見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屋門口、正中央擺著一紫檀圈椅,古玥兒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道:「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知棋跪在台階下低頭聽著,一聽如此說,便知是有人在古玥兒跟前犯舌下火,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分辯。她咬住嘴唇,只密密的睫毛在顫抖。
見她一幅淚光點點、嬌襲病弱的模樣更勾起古玥兒的火來,「你天天花紅柳綠,作這妖冶輕佻的樣兒給誰看?」
見古玥兒這般雷嗔電怒,她身邊的嬤嬤忙上前勸道:「王妃且放著這小賤人,來日方長,自然有揭她皮的日子!」
古玥兒便咽了口氣,對知棋喝聲,「滾去!」
兩個婆子半拖半架了知棋出來,白靈芸待要上去,又恐被人得了把柄,在古玥兒跟前再暗算了她,因而閃過一旁。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白靈芸站在那裡,便問道:「芸姐姐,你在這裡作什麼呢?」白靈芸抬頭見是古玥兒屋裡的小丫頭春兒。
白靈芸道:「你哪兒去?」
春兒道:「王妃傳下話,不許叫人請大夫給知棋瞧病。又令管家嬤嬤明日領了她出去,自行聘嫁。」
「你跟了我這裡來。」白靈芸拉著春兒到那畸角兒的楓樹底下,那裡背靜。她悄悄的問道:「怎麼好好的就動了氣了?」
白靈芸是府里出了名的人緣好,春兒還得過她一盒玫瑰膏子,便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別人。」
白靈芸忙說:「你告訴我聽聽,我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原來是前日有個老婆子在王妃面前趁機下話,「十二爺身邊有個叫知棋的,那丫頭最是輕狂了,牙尖嘴利的說出一句話比刀子還狠。整天打扮的跟西施似的,就會用兩個騷眼睛勾引爺們……她鬼鬼崇崇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
古玥兒端端正正坐在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的炕上,手內拿著茶碗的碗蓋隨意撥著茶葉,也不喝茶,也不抬頭,只管撥著碗里的茶葉,慢慢的問道:「她幹什麼事兒了?」
老婆子曖昧的撇撇嘴,「不就男人和女人的事兒唄。」
先前府中有和知棋不睦的隨機趁便下了許多話,古玥兒皆記在心裡,聽了她這話更觸動了往事,便問道:「和誰?」
老婆子一面偷眼看古玥兒,一面笑著湊近來,低聲道:「有一天我看到那個知棋和六爺在花園那兒拉拉扯扯的說話兒,後來就前腳後腳的去了隱月軒……」
古玥兒一雙眼登時立起來,將茶碗摔在桌上,太陽穴卜卜直跳,她咬著牙根咬出兩個字,「混帳!」
白靈芸聽了這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顫巍巍的說道:「這事別和旁人說了。你快去罷。」
這裡春兒飛跑而去不提。
卻說白靈芸來至「世安苑」這邊,打起簾籠進來,只見一口鮮血在地,銘書在裡間那裡垂淚,「這怎麼處!……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
侍畫推她勸道:「你也太婆婆媽媽了,她便是比別人嬌些也不至於!」
銘書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不知究竟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滔天大罪!」
白靈芸看見知棋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顏色如雪,並無一點兒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她本來飲食懶進,今日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更一息奄奄。半日又咳嗽了一陣,銘書遞了痰盒,吐出來的都是痰中帶血,大家都慌了。
侍畫見了,心冷了半截,說:「其實這樣也好,大凡做了女孩兒總是要出門子的。」
「她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也沒甚妨礙去處,何必非要拔去眼中釘、肉中刺!」銘書一開口,眼淚湧出,以至泣不成聲。
侍畫聽她這樣說,氣的身戰氣咽道:「你滿嘴裡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麼!她是誰的釘,誰的刺?她素日嘴利性大,倚強壓倒人,惹人恨,不知得罪多少人。她但凡自要尊重,也不會讓咱們跟著她難堪!」
錦琴忙上前勸道:「罷喲。叫人聽見笑話。」
白靈芸自思前後之事,料必不能挽回的。見銘書這般悲感,看知棋如一片無依枯葉,彷彿隨時會被風颳走,想到一個人的命運全數被別人操控,自己也不覺傷了心,一頭落淚,一頭拭淚,又勸銘書道:「你哭也不中用了。我告訴你,她這一出去也好,倒心凈養幾天,省的在這裡遭受那起小人的貶損陷害。你心疼她,就該捨得她。」
銘書無能為力,惟有痛哭流涕,怨命而已。
知棋在裡間微微睜開眼,她輕忽一笑,竟不覺有一絲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