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籌碼
執瀾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他耳朵里嗡嗡作響,彷彿進入了某個平行時空,周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眼裡只有方艙里數不清的蛋。
它們圓潤飽滿,懸浮在營養液中輕輕律動,迸發出脆弱又蓬勃的生命力,比世間的任何景象都要美好。
執瀾靜靜望著它們,著迷一般。
一種奇異的,柔軟的思緒漫上他的心頭,執瀾好像回到了生命本源的起點,在蛋殼中努力汲取養分,透過那層脆弱的薄殼初次感知這個世界。
這些蛋又像是他的孩子,每一顆都是他生命的延續,執瀾甚至能聽到胚胎們的心跳,幻想他們的小手和小腳丫會有多麼柔軟。
我好愛它們,執瀾這樣想著。
執蔚訥訥道:「這些都是爸爸媽媽的蛋嗎?」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
哥哥的話打斷了執瀾的臆想,讓他愣住了。
對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
這麼多的兄弟姐妹,都是媽媽用健康作為籌碼,向上帝交換來的嗎?
執瀾沉默了很久,眼中忽然布滿恐懼的神色,他呼吸劇烈起伏,視線開始渾濁,視野里那些可愛的蛋被籠上了晦暗的濃霧。
原本溫馨美好的場景開始扭曲,他從中聯想到什麼可怖的事情,瞳孔急縮。
生蛋的真相原來是這樣嗎?
每一顆蛋都會奪走母體的一部分生命力,媽媽供養了這麼多顆蛋,花朵孕育出果實,就會凋零,所以媽媽失去了健康的身體,變成了那副衰敗的樣子。
執瀾從兒時便開始幻想的美夢,曾經堅定維護的信仰,在一寸寸碎裂崩塌。
「茂爺爺……」執瀾從哥哥懷裡掙脫出來,跌跌撞撞離開座位,白皙柔軟的手掌拍在桌子上,用了很大的力道,他卻像感覺不到痛般,大聲質問道:
「您一直告訴我,珍稀物種的天職就是生育後代,保證族群的繁衍,這就是真相嗎?」
「為什麼我的兄弟姐妹數也數不清,我媽媽這一輩子都在不停生蛋嗎?」
「你們將她關在研究所里,讓她不停生蛋,為什麼又要狠心丟棄她的孩子,就因為這些蛋不是純種的紫藍氏嗎?」
林茂眼中出現裂痕,心疼到無以復加:「小藍,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會有你和哥哥。」
「爺爺,您從來就沒有告訴過我真相,為什麼?」執瀾哭起來:
「您給我看的動畫片里,爸爸和媽媽相愛,生下兩個小寶寶,一家人住在一起,將寶寶養大,送他們去上學,寶寶長大了離開家,也會遇到愛的人,組成家庭,又有了新的小寶寶。您曾經告訴我,這就是生命的繁衍和延續。」
「我問您為什麼我只有一個人,不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您說爸爸媽媽要做更重要的事,像英雄一樣拯救世界,所以沒有時間照顧我,由你們來愛我,撫養我,我一直都很相信,我也很愛你們。」
「可是……可是你們都騙了我,我的爸爸媽媽根本不是在拯救世界……」執瀾臉上掛滿眼淚,不知是因為憤怒,抑或是傷心,他全身都在發抖,初生的腺體也彷彿進入了應激狀態,散發出濃郁的櫻桃香味,盈滿整個研究室。
執蔚握住他的手腕一扯,將失控的弟弟強行抱進懷裡,一遍一遍撫摸他的後頸和肩膀,輕聲哄他:「小寶,別怕,別哭,不要著急。」
哥哥的懷抱溫暖又可靠,執瀾卻不想逗留,他努力掙扎,將頭偏向林茂和邱爭所在的方向,紅著眼眶大聲追問道:
「你們所說的繁衍,就是將每一個母親變成生育機器嗎,小寶寶如果是殘次品,就不要他們了嗎?」
「你們怎麼能這樣騙我呢,你們把健康的媽媽還給我!」
執蔚一言不發,只是用力抱住他,把弟弟緊緊護在懷裡,斂著眉沉默地承受執瀾毫無章法的踢打,執瀾依舊激烈地掙扎,鞋尖踢到他的小腿上,胳膊肘戳到肚子,俊臉上也接連挨了好幾下。
執蔚一動不動,好像感受不到疼,唯一害怕的是執瀾逃出他懷裡,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執瀾從未有過地大發脾氣,手腳並用地掙扎,放聲大哭,沒多久就耗光了力氣,心身疲憊得像是大病了一場,被執蔚托著肩膀和腿彎抱起來。
他軟綿綿地伏在執蔚肩上,側臉貼著哥哥頸側,還在一顫一顫地流淚啜泣,聽哥哥啞著嗓子在他耳邊低聲哄:「好了,小寶,不哭了,哥哥在這,爸爸媽媽都在,別怕。」
執瀾低低嗚咽:「我再也不相信了,我也不要生蛋了……」
執蔚面容緊繃,臉上是壓不住的震怒,他收起一貫的玩世不恭,用銳利的眼神看向兩位研究員:
「林茂博士,邱爭博士,我想你們應該給我和小藍一個解釋。」
林茂的眼眶也紅透了,幾次欲言又止,想要伸手碰一碰執瀾的肩膀,卻被執蔚敏捷地避過去,像是在保護自己的弟弟不被人類所傷害。
邱爭將話頭接過來,低聲道:「我們能做的不是解釋,而是道歉。」
他躬起身子,收斂所有的傲氣,向藍家兄弟鞠躬致歉:「對不起,研究所的所作所為不值得解釋,也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開脫我們的罪名,以往的學術觀點裡,對物種繁衍的認知是錯誤的,大錯特錯。」
「研究所一味追求所謂的『純種』,將繁衍的初衷本末倒置,如果沒有歷代研究員殘忍病態的基因『篩選』程序,紫藍氏和許多其它物種都不會面臨瀕危的境地。」
邱爭將頭垂得很低很低,態度謙卑:「我僅代表我自己向你們道歉,但既有的標準不會改變,所以我想要推翻它,同時希望能得到你們的寬恕和幫助。」
執蔚依舊保持警惕狀態,嗆聲道:「什麼幫助?讓我和小藍繼續像我們的父母一樣被關在研究所里,終生只圍繞著生育這一件事活著嗎?」
邱爭僵硬地抬起頭,否定道:「我不會強求你們做任何事,只是想要讓你們幫幫這些蛋。」
「我和我的團隊正在『梳理』他們的基因,分辨顯性遺傳和隱性遺傳特徵,找出對應的基因鏈,而這項工作需要一個『完美體』作為參照對象。」
執蔚皺眉:「什麼意思?」
邱爭揉了揉眉心,緩緩道:「就好比兩個花瓶,一個被世人鑒定為贗品,那麼真品就是所謂的『完美體』,你們的兄弟姐妹之所以被前任研究員淘汰掉,是因為它們的基因與完美體出現了偏差。」
「我想要找到這種偏差,將它們引向正軌。改造基因是違背倫理的,但引導遺傳基因是合理且有益的,這一項技術已經在原生人類的醫療領域成功運用,試管嬰兒可以挑選父母雙方的優良特徵作為顯性遺傳,身高、發色、瞳色,都是可以篩選的。」
林茂幫著解釋道:「邱爭博士的意思是,將這些蛋孵化,合理干預他們未來的生育過程,以醫療手段確保他們的下一代是紫藍氏,而不是盲目地不停生育,遇到基因瑕疵便直接放棄。」
執蔚貌似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他只知道一點,只有獲得與原生人類同等的權益,才不會繼續受到傷害。
「這些蛋出生以後,你們能確保不逼迫他們嗎?就像你們對我父母做的那樣。」
邱爭定定與他對視,舉起三根手指:「我以楚江所首席研究員的的名義起誓,附上我終生的名譽和學識,絕不會讓他們承受任何殘忍的約束,也不會進行任何違背倫理的研究。」
邱爭眼底亮起篤定的光彩:「他們甚至可以像原生人類一樣組建家庭,正常生育,只要能將66變成132,到下一代,再把132變成264,長久下去,紫藍氏會擁有一個大家庭。」
執蔚這次聽懂了,情緒緩和些許,又想到些什麼,瞪著眼嗆道:「以前的研究員都是傻子嗎,這麼簡單的辦法,他們為什麼想不到?」
林茂和邱爭面面相覷,邱爭神情冷了冷,耐著性子解釋道:「提出理論和方案很簡單,實行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大部分胎生物種的孕育過程較為漫長,不像飛禽屬類人只有三個月,胚胎可以在蛋殼裡完成後期的發育。他們生下來的幼崽也不可能丟棄積攢,目標基數較小,無法進行系統性的觀察研究。」
「所以我才會將紫藍氏定義為『鑰匙』,你的父母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迹,他們的確拯救了世界。」
執蔚更氣了,語氣不善:「胎生的幼崽不能丟,所以你們能丟我家的蛋?」
「沒有人丟你們家的蛋,」邱爭額間的青筋冒出來,兩位頂級alpha氣勢洶洶地對峙著,眼看就要吵起來,執蔚突然一愣,看向懷裡的弟弟。
「他好燙,怎麼回事?」
執瀾雙眼緊閉,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又不像是睡著了,處處透著異常。
小藍鳥雙頰緋紅,額間沁滿細密的汗珠,原本水紅色的嘴唇變得濃艷殷紅,唇瓣微啟,急促地呵出一陣陣熱氣,看起來呼吸困難,露在外面的皮膚都因為過高的體溫變成粉紅色。
剛剛激烈的爭辯干擾了他們的感官,到這時才發現執瀾的反常。
執蔚和邱爭都是壯年期的alpha,他們很快察覺出不對勁來,整個研究室里瀰漫著濃郁的櫻桃香,這陣香味的來源,是小藍的後頸。
邱爭急忙用衣領掩住口鼻,沉聲問:「他完成分化多久了?」
林茂緊張道:「接近一個月了。」
邱爭眉心一皺:「他發 情了。」
作者有話說:
呼叫頌爹!快坐飛機過來!
趕緊的!你老婆發 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