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忠奸
公皙然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太宰大人,一個冬天下來,光燒火也得不少錢吧。」
「欸。」伯嚭笑著擺了擺手,「這能花幾個錢兒?十幾兩金子足夠啦。」
「十幾兩……」公皙然心中默默的盤算著,一兩黃金足夠一個百人吃上一個月,十幾兩黃金,足夠一百人一年的溫飽……
「對了,公皙大人來找我有什麼事情么?」
「哦。」公皙然回過神來,向伯嚭行禮道:「屬下過來是想跟太宰大人再商量商量鍛造鐵劍的事情。」
伯嚭滿臉笑容,問道:「怎麼了?還有什麼困難么?別擔心,有什麼困難我會幫你的。」
「多謝太宰大人,屬下確實有些困難。」
「好,說說看吧。」
公皙然支吾道:「嗯……還是……還是錢的問題。」
「哦,怎麼?錢不夠用么?一萬五千兩可不是小數目呀,大王本來是不打算批的,要不是因為你我的關係,我才不會拼盡全力去說服大王呢。」說罷,伯嚭用力的拍了拍公皙然的肩膀。
公皙然沉默了片刻,終於提高聲調說道:「可是這一萬五千兩最後真正能用於鍛造鐵劍的只有三千兩!」
伯嚭一愣,在他的印象里,公皙然從來都是溫文爾雅,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像今天這樣不冷靜。但伯嚭旋即一笑,問道:「怎麼?你那個兄弟不樂意了?你可別忘了,越國人狀告他除夕之夜私闖會稽城的事兒,還在我這兒壓著呢。」
公皙然眉頭緊皺,深吸一口氣,說道:「太宰大人,三千兩真的不夠!外人不清楚內情,大多以為我們吳國國富民盛,兵強馬壯。但實際情況您是知道的!經濟上,財政吃緊,國庫虧空,苛捐雜稅與日俱增,百姓苦不堪言!軍事上,兵力嚴重受損,而且兵源不足,武器破舊殘缺,儲備的軍糧甚至無法維持半年的開銷!此外,在政治上,國家連年征戰,四處樹敵,諸侯忌憚我國霸權,紛紛聯合起來對抗我國,陳、魯、越、齊表面臣服,私底下卻對我們虎視眈眈!面對這樣的局面,您怎麼一點都不著急,怎麼還有心思吃下這筆救命的軍費!?如果任由國家滅亡,您的好日子還能過幾天?!」
伯嚭歪過腦袋,微笑著搖了搖頭,「公皙大人今天是怎麼了?以前可從沒見過你這個樣子啊。」
「實在抱歉,屬下失禮了,但屬下所言皆是發自肺腑!」
伯嚭擺了擺手,笑道:「這有什麼可抱歉的?你說的一點不假,都是真話。但你覺得這一萬五千兩就能救命了么?就能改變現狀了么?」
公皙然被伯嚭問得啞口無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皙大人,其實我一直很器重你,因為你和我很像,我們都是一類人,有著十分相似的處事態度和行為風格,唯一的區別就在於,我比你大了三十歲。而三十年前,我們一模一樣。」
公皙然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半步,他有些惶恐的抬起頭,注視著伯嚭,根本無法認同伯嚭的說法。
「呵呵,你不相信?那你不妨去找些老臣們問問,問問他們三十年前,我剛到吳國的時候是否也如你一般,心中只有國家和百姓。」
伯嚭半蹲身子繼續擺弄盆栽,似乎對公皙然的突髮狀況毫不在意,他一邊修建枝葉,一邊娓娓道來。
「我本是楚國貴族,父親乃是楚國上卿,他為人耿直,賢明有能,深受百姓愛戴,但也因此遭到了其他人的嫉恨,那些人向楚王大進讒言,說我父親貪污受賄,甚至密謀造反,可這些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誣告。楚王昏庸,到底聽信了讒言。後來,我父親還是被楚王殺害,全族也遭到了株連,只有我一人,因為外出遊學才恰巧得以保存性命。」
「於是,我離開楚國投奔了吳國。在這裡,我遇到了伍子胥,因為我和他有著相似的經歷和共同的目標,於是我們二人攜手共事,勵精圖治、一心報仇。我為吳國出謀劃策,盡心儘力,後來對楚一戰,我軍五戰五捷,幾乎將楚國滅亡!」
「當我帶領大軍殺入楚國都城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破敗的墓碑,碑文上寫滿了他的罪狀,而那些根本就是污衊!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何等清廉!可這背後的真相又有誰會知道?!又有誰會在乎?!史書上只會記載我父親因貪污和謀反而被誅殺全族!」
「可惡的楚國!可惡的楚王!你們活該經受這樣的慘敗!我終於為父親報仇了!終於為我的家族報仇了!」
「可是……我並沒有因為大仇得報而快樂,相反,那一天,我哭了。我看著遠處燃燒著大火的農田,心中萬分糾結,甚至感到無比痛苦。畢竟這片被我踐踏在腳下的土地才是真正生養了我三十年的土地啊!而那些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楚國人,才是我苦難的同胞啊!他們又有什麼錯!?他們又為何要蒙受這般苦難?!」
「從那以後,我的心思變了,反正像我父親那樣的賢人都難免留下罵名,我又何苦鞠躬盡瘁、克己奉公?再說了,像伍子胥那樣兢兢業業,最後為的是誰?強的是誰的國?富的是誰的民?而遭殃的又是誰的土地和同胞?!」
「呵呵,公皙大人,雖然你從來不提及過往,但我知道,你本是齊國人。去年你兄弟帶領大軍攻至臨淄,兵臨城下,險些將齊國滅亡,你當時又是什麼心態?不要忘了,前些年吳國迅速強大,財政軍事大幅增強,所以才敢跟齊國開戰,而這裡面可少不了你的功勞!」
「公皙大人,放輕鬆一點,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楚國不是,吳國也不是,你我更不是。千年之後,哪還有這幫諸侯?百年之後,現世之人也早已化作塵土。所以,還是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吧,多為現在考慮考慮吧,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自己活得舒心才最重要。」
伯嚭的話說完了,公皙然盯著伯嚭,幾乎緩不過氣來。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痛苦,內心前所未有的混亂。
公皙然沒有想到,就連伯嚭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令人唏噓的過去,看來沒有誰是純粹的,任何人都有別人看不到的一面,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此時,公皙然重新思考著伯嚭的說法,他們兩個真有相似的地方么?
或許是的,他們都時常一副笑臉,都會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他們都不喜歡蠻幹,而是用政治的手段,在制衡的前提下,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從這些方面來看,他和伯嚭真的很像,但更深層次呢?
伯嚭的思想並沒有錯,父親、土地、同胞,這些都深深影響著伯嚭的追求,而影響自己的又是什麼呢?自己的追求又是什麼呢?
雖然自己八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齊國,但記憶中仍會浮現出家鄉那細膩的黃沙和月下的潮汐,沒錯,齊國才是真正生養自己的祖國。去年對齊開戰,雖然自己極力掩飾心中的感受,但還是會格外關注戰場的情況,對於吳國的勝利,自己不知是喜還是悲。
那麼,自己一直以來的追求到底是什麼呢?
沉默良久,公皙然終於開口說道:「對啊,太宰大人,自己活得舒心,才最重要。」
晚上,公皙然來到大將軍府找到了張循,二人相對而坐,把酒暢談。
「公皙兄,今天是我不對,我話說重了,其實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已經儘力了。」
公皙然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沒關係,我仔細想了想你今天說的話,其實你說的很對,很多時候我過於追求平穩,立場不夠鮮明,被人以為是伯嚭同黨也在所難免。」
「哎,公皙兄也有自己的苦衷。」
「算了,不說這些了,好在伯嚭最後又讓出了三千兩,小循也不要過於強求,這些錢足夠打造一萬兩千把鐵劍,也勉強可以維繫一時了。」
「嗯,我替弟兄們謝謝公皙兄!」張循急忙向公皙然行禮。
公皙然立即扶起張循,說道:「你我兄弟之間何須如此?」
張循忙幫公皙然斟滿酒杯,向公皙然敬酒。公皙然點了點頭,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卻突然張口問道:「小循,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公皙兄請講。」
「我是不是很多地方跟伯嚭很像?」
張循一聽這話,嘴裡的酒差點噴出來,「我呸!這話誰說的啊?伯嚭?他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連公皙兄的一根汗毛都不如!他伯嚭是什麼東西?又老又丑!還是個險惡的大貪官!公皙兄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且還是萬民敬仰的好官!他伯嚭跟公皙兄連半點相像都沒有!」
公皙然連忙擺手,微笑著示意張循不要再說了,他飲盡杯中酒,抬起頭望向天空,空中寒月未圓,陰雲時而遮住天空,時而露出皎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