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獄中指教
接著,和予又講述了他們在越女山的經歷,最後他嘆了口氣,說道:「哎,自那天之後,霜荼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蕭攝說她是因為高度緊張和缺少空氣,頭腦受到損傷得了失語症。都怪我!我真應該早點帶霜荼離開那裡!」
霜荼看著和予微笑搖了搖頭。
姬政問道:「蕭攝能不能治好這個病?」
「蕭攝說這個病需要慢慢調養,他給妹妹開了一些方子,只是說這些葯對病情可能會有幫助,至於霜荼最終能不能再開口說完,還要看她的造化。」
「嗯……」姬政心疼的點了點頭,「我再找些名醫給霜荼看看,只要能有機會治好霜荼,無論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謝謝姬政哥。」
「哎,謝什麼,霜荼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我現在和你一樣心疼。」姬政說著,從身邊拿起一卷霜荼書寫的竹簡,草草讀了幾段,不禁讚歎道:「這卷冊裡面的內容確實非常有價值。」
「霜荼已經整理的差不多了,她之前寫字告訴我,她只能還原四分之一,為此,妹妹她十分苦惱而且還很自責。」
姬政擺手道:「不要自責,能還原四分之一就已經很厲害了,霜荼的記憶力實在驚為天人。」
霜荼臉上露出一絲難堪的表情,不由得低下頭去。
和予繼續說道:「越女族的智慧包含了四個部分,『理』、『兵』、『略』、『術』,霜荼當時沒來得及看『術』,所以這一部分有關占卜、星術的知識完全都丟失了,她記憶『兵』和『略』的時候,火勢已經很大了,現在霜荼只能勉強記得其中的一些片段,不過寫下來也連不成章節,沒有什麼意義,也相當於遺失了。好在『理』這一部分,霜荼看得最早,如今倒是基本都能還原。」
姬政又快速的翻看了幾卷,發現這些被霜荼還原的書卷里記載了大量關於自然學識的內容。
「這些知識循弟一定會非常喜歡的,只是代價實在太大了。」姬政看著霜荼心疼的嘆了口氣。
「姬政哥,有沒有關於小循哥的消息?」
「沒有,我只知道你們逃出了姑蘇,之後的事情我也一概不知。」
「不知小循哥怎麼樣了,希望他一切平安。」
「放心吧,有公皙兄在,循弟他不會有事的。」
聽到這句話,霜荼停下了手中的筆,她出神的盯著竹簡,片刻之後,又落筆疾書。
此時,在姑蘇城天牢外,尺略正領著幾個獄卒,拖著傷痕纍纍的張循往天牢里走。
在進入天牢之前,尺略笑道:「張循,你說說你,真是蠢到家了。放著好好的大將軍不做,非要跟著伍子胥和娰蘇明謀反,呵呵,蠢貨,真是蠢貨。」
張循抬起頭,眯起被打腫的眼睛,看著尺略微笑說:「是啊,我也覺得自己蠢到家了。出逃之時事發突然,不然還可以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不過,你要說我謀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的。就像今天審訊的時候說的一樣,我從未想過謀反。」
「呵呵,不承認?那看來還是打得輕!」
「哈哈!公子這麼聰明的人難道也只會刑訊逼供啊?」
「哼,張循!別耍嘴皮子!我告訴你,你這罪名早就坐實了!只不過念你是從犯,罪名可輕可重。哼哼,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辦。」
「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現在落魄至此,早已身無分文,我兄長公皙然為官清廉,更是沒有什麼積蓄。公子,不如這樣,你先幫我輕判,之後我就想辦法籌些錢財,到時候再交給公子。」
「哼!別扯了,既然沒錢就老老實實的等死吧!」尺略不再理睬張循,對獄卒喊道:「押進去!」
「喏!」
獄卒將張循拖進天牢,隨後扔進一間囚室內。張循躺倒在骯髒的地上,身上的傷口疼痛難耐。
這時,對面的囚室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張將軍?」
張循爬起身子,趴在囚室的柵欄上張望,這才借著一點月光看清楚說話的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伍子胥。
「伍相國!」張循慌忙隔著柵欄行禮。
伍子胥也回禮道:「張將軍受苦了。」
「我沒事,只是伍相國年事已高,竟然還要遭此責難,實在令人心痛!」
伍子胥笑著擺了擺手,說道:「無礙,無礙,都是註定的劫難罷了。」
隨後,張循向伍子胥講說了自出逃之後在越女山的經歷,而伍子胥也向張循講述了吳國對齊國征戰的消息。
原來吳國水軍全部沉沒在柴灣的兩天之後,齊國援軍抵達了柴口鎮,一里地開外就已經臭不可聞,城中慘狀更是觸目驚心。整個柴口鎮找不到一個活人,海面上七零八落的漂浮著戰船殘骸。齊國援軍用了兩天的時間才將屍體清理乾淨,然後重新控制了柴口鎮。
又過了七天,吳國陸軍和陳、魯聯軍抵達柴口鎮附近,因為遲遲沒有得到水軍的通報,所以聯軍只得在柴口鎮開外二十里紮營。經過一番打探,陸軍才得知水軍已經全軍覆沒,而且聯軍也無法聯繫到越國軍隊,似乎越軍也已經全部覆滅。
接下來,陸軍只能繞開柴灣,獨自向齊國腹地深入,但缺少了水軍的並肩作戰,陸軍接下來的進攻非常不利。在一次攻城戰中,聯軍損失了大量兵力,卻依然無法拿下城池。聯軍主將下令撤退,撤退的途中又被打了個埋伏,不僅兵力折損大半,就連主將也被斬落。
聯軍丟盔卸甲,幾經苦戰,好不容易才逃出齊國,陳、魯聯軍也作鳥獸散。現在,這支出征時由三萬步兵、五千水兵以及五十艘戰船組成的吳國大軍,只剩下三千殘兵敗卒,預計下月才能回到吳國。
聽罷戰況,張循嘖嘖搖頭,嘆道:「哎,真是可憐了這幾萬士兵,但願經此一戰,大王不再窮兵黷武。」
「呵呵。」伍子胥搖頭笑道:「你不了解大王,我輔佐了他十年,最清楚他的秉性,這一仗雖然失敗,卻主要是因為海戰失利。陸軍的頭幾仗打得可是非常出彩,所以,大王必然重整軍力,再圖北上。」
「哎,伍相國說的也對,大王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他的爭霸之心太重了。」張循停頓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下一仗如果必須要打,希望是三年之後,那樣不僅勝算更大,而且也不會傷及國力。若是兩年之後開打,就會對國家造成很大的損傷。如果是明年開戰,即便仗打贏了也是亡國之兆呀!」
「哈哈!好一個亡國之兆!」伍子胥捋著鬍子哈哈大笑,「你說得沒錯,但是大王一定會明年北上的,他太想稱霸了。」
「可是……如今新敗,國家已經元氣大傷,再接連大戰……」
張循話還沒說完,這時,天牢的大門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天牢外,那人正是公皙然,他塞給牢頭一小塊銀子,然後提著一個竹籃走進了天牢。
「公皙兄!」張循興奮的喊道。
公皙然擺了擺手,示意張循安靜,然後他走到二人面前,並向伍子胥行了個禮。隨後,他將竹籃遞給張循,張循接過竹籃,打開一看,裡面是豐盛的食物,張循高興極了,抓起食物大快朵頤。
「公皙兄……你說的一點沒錯,尺略果然也向我索賄了!」
公皙然從牢頭那兒拿來一個水壺,給張循倒上一碗水,遞過去說道:「嗯,我知道了,我一直在想辦法,俞顯堯也在幫我籌備錢的事情。」
張循伸出滿是傷痕的胳膊,說道:「你看,尺略給我打的。」
公皙然輕撫著張循胳膊上的傷痕,心疼的說不出話來。
「嘿嘿,還好我皮糙肉厚,倒也沒什麼事,我就知道有公皙兄在,我不會有什麼大事的。」
「哎,最終還是要看大王的意思,好在伯嚭已經答應幫忙了,命起碼是保住了。」
「哼,他收了公皙兄多少錢?!」
公皙然搖了搖頭,示意張循不要追問,然後他又給伍子胥遞上一碗水,並從懷裡取出一卷書籍,「伍相國,這卷書是朋友從秦國尋得的一本奇書,很是有意思,我想相國應該會喜歡,只不過很多字的字形差異較大,讀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
「哦?」伍子胥連忙接過書卷,端起燭台一照,只見書卷上書有「山海經」三個字,不過這三個字的字形和吳國字形有些差異,雖然能辨識,卻不是很方便。伍子胥打開書卷,草草翻閱,然後笑著說道:「這卷書我讀過,只不過我讀的是周國官版。」
張循好奇的問道:「官版?有什麼區別么?」
「內容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這其中的字形卻偏差極大。」
張循點頭,「秦國地處偏遠,字形差異也實屬正常嘛,只要勉強能看懂就行。」
伍子胥卻搖頭道:「現在你能勉強看懂,再過十年呢?再過一百年呢?再過一千年呢?你還能看懂么?」
「這……」張循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思索片刻,說道:「一千年以後咱們早就不在了,看懂看不懂就是後人的事情了。」
「不,後人的事情就是咱們的事情。」
「人生不過百年,怎麼可能管得了後人呢?」
「呵呵,張循啊,你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的問題么?」
「記得,當時相國問我,何為天下。」
「好,如今我再問你兩個問題。」
「相國您請問。」
「一個人死後,最終能留下的是什麼?一個國家滅亡后,最終能留下的是什麼?」
「最終留下的?」
「呵呵,你要好好思考,我時日無多,你卻剛剛啟程。」
伍子胥借著昏暗的燭火,打開了那本山海經,饒有興緻的讀了起來,他一邊讀一邊說道:「大王明年必然出征,而我……呵呵,也一定會死於出征之前。」
「伍相國,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您的!」
伍子胥笑著擺了擺手,「不用管我了,我這輩子早就活夠了。另外,如今新敗,將領稀缺,大王急於開戰,時值用人之際,他一定會重新啟用你。日後當好自為之,你一定要記住我曾經問過你的三個問題,希望你能完成我們沒有完成的事業。」
張循看著伍子胥,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陷入了深深的思緒。
何為天下?
一個人死後,最終留下的是什麼?
一個國家滅亡后,最終留下的又是什麼?
張循現在還不能給出答案,但這三個問題卻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種子,他試圖探索問題的答案,試圖理解這背後的真理。
人,國家,天下。
天下,國家,人。
這之間到底蘊含了何種深摯的道理?
兩個月後,伍子胥一黨叛亂的事情蓋棺定論。伍子胥被定為首犯,革除官職爵位,繼續監禁天牢,等待日後處置。
為了給張循脫罪,公皙然不但滿足了伯嚭的條件,還將蛇棘香的配方交給了尺略。伯嚭父子十分滿意,不僅幫張循求情,還用三顆人頭交了差事,對外宣稱娰蘇明及其子女三人因為拒捕,已被就地正法。張循為了和予、霜荼的安全,也只得心照不宣,與尺略保持一致的口徑。
最終,朝中眾多官員遭到牽連,丟官罷爵者不下百人。張循倒是得以從輕判罰,官降三級,罰俸一年。然而,吳國連年交戰,兵力大損,能打仗的將領更是所剩無幾,吳王雖然對張循心存芥蒂,卻又不得不委以重任。
出獄那天,公皙然陪著張循回到了被查封的大將軍府,這裡依然保持著婚禮那天的樣子,只不過那些張燈結綵的裝飾上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氣派的大門前,一隻蜘蛛正趴在碩大的蛛網上,一動不動。
張循推開大門,看著院內的一片凌亂,不禁哀聲嘆息。
人生起起落落,就如同海浪一般時而高企,時而低落,何嘗不令人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