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以死報國
公皙然來到蔡擴府上,還沒進屋就聽到裡面傳來吵嚷聲。
蔡擴正憤怒的打砸著屋裡的家什,嘴裡罵個不停,「伯嚭!混蛋!奸人!吳國遲早敗在你手上!」
管家慌亂抓住蔡擴衣袖,懇求道:「大人啊!噓!別說了!別說了啊!這麼大聲會被人聽到的!」
「我偏要說!伯嚭!混蛋!奸人!」
管家無奈,苦巴巴看著公皙然,哀求道:「公皙大人啊!快讓蔡大人別亂說話了!這可怎麼行啊!外面風聲正緊,他又這麼口無遮攔,萬一讓太宰大人知道他這麼說,那可就完了。」
公皙然點頭稱是,剛要上前勸慰蔡擴,誰知蔡擴竟一把拉住公皙然,大聲嚷道:「公皙兄!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那個伯嚭真是個混蛋!」
「噓,有什麼事進屋慢慢說吧。」
蔡擴雖在氣頭上,但還是很聽公皙然的話,他用力出了口氣,來氣公皙然進了堂屋,二人坐定之後,公皙然問道:「怎麼回事?新的證據有反饋了么?」
「哼!可不是么!公皙兄,我們發現的新證據絕對可以證明伍相國是被陷害的!但伯嚭根本沒有受理,只是強行把我提交的證據壓了下去!」
公皙然搖了搖頭,嘆氣道:「哎,這也是可以預料到的,你見過伯嚭了?」
「嗯!今天一大早我就跑去見他,提交了這份新的證據,本以為這麼明顯的證據伯嚭會認真對待!誰知他根本沒當回事,只是勒令我抓緊定罪!這……這簡直是無法無天!他眼中根本沒有王法了!」
「哎,算了。」
「什麼算了?!」
「證據的事情。」
「公晳兄難道打算放棄了?!」
「不是放棄,其實一開始我就猜到了這種可能,之所以去尋找證據,只是想藉此試探大王的態度,看來,大王是下定決心殺人了。」
「可是!公皙兄……我們就這麼放棄了?伍相國明明是清白的!」
「哎。」公皙然搖了搖頭,拍著蔡擴的肩膀說道:「沒有什麼清白不清白,只有大王想不想殺。」
「可是!伍相國這樣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重臣,難道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就這樣被冤枉?」
「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想,伍相國恐怕早就猜到現在的結果了吧。我們救不了他了……」
「不行!」蔡擴憤慨起身,高聲說道:「我不能就這麼放棄!我要面見大王!我必須公布這份證據!」
「弟弟!」公皙然也站起來,強行按住蔡擴,將他按回座位上,然後平靜的說道:「我不想看著你無故遭難,聽哥哥的勸吧。」
「哥……可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活了三十多年,我從沒有這麼窩心過,我這人不聰明,不太懂得變通,唯一信奉的事情就只有公正,我會用盡全力去維護法律的公正。我判了十幾年案,百姓和大王都誇讚我鐵面無私,可是,現在我明明知道伍相國是清白的,卻要給他定罪,成為殺死忠良的罪魁禍首!這樣的案子我定不下,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如果我真的給伍相國定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罪名,我就一定會遺臭萬年!」
「不會的。」公皙然臉上帶著些許無奈的神情,眼神里似乎也暗含著對自我的否定和質疑,搖頭說道:「後人會給你一個真實的評判。」
蔡擴笑了,有些絕望的說道:「後人知道什麼?他們不過是從史官的記載中看些隻言片語罷了,那些被埋沒的真相,有誰會知道?我此時的真心,又有誰會理解!?我付出的代價,又有誰會在乎!?」
公皙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後天就必須定罪了,到時候就按照伯嚭的意思來吧。」
「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來呢?」
「那也沒有意義,你定不定罪,他都會把罪名定下來。」
「哼哼,那就讓他定吧。」
公皙然皺起眉頭,注視蔡擴,為難的說道:「你要幹什麼?難道你不清楚伯嚭的勢力么?他會放過你么?你得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蔡擴沉思了一會兒,低頭說道:「哥……會不會就是因為我們這些人從來沒想過站出來反抗伯嚭,才讓伯嚭的勢力一步一步變得像現在這樣強大?」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劍,刺穿了公皙然的內心,他一直以來堅持的觀念似乎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拷問,沉默良久,他才低聲說道:「我們的力量太渺小了,根本不能與伯嚭抗衡,我們只有先活下來,才能實踐自己的抱負。」
「可是,如果所有微小的力量都這麼想,又有誰來驅散這片黑暗?難道我們就只能這樣在黑暗的籠罩下苟活么?」
「我們確實是在黑暗中苟活,可這世界是我們無力改變的,我們只能堅定信念,守護一片光明。」
「不……不……」蔡擴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只會變成黑暗的一部分,或者在黑暗侵吞整個世界時,徹底的死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很久,公皙然才站起來準備離開,臨行時,他望著蔡擴,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能說道:「弟弟,別做傻事,好么?」
蔡擴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哥,謝謝你。」
兩天後,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姑蘇城的每一個角落,在公皙然的院子里,那棵桃樹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隻鳥窩,雛鳥探出頭來,睜開迷茫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陳舊而又嶄新的世界。
或許它還沒有學會飛翔,或許它還沒有睡醒,它只是站在窩邊,迷迷糊糊的晃動著腦袋。
仰望這日復一日湛藍的天空,它似乎沒有一丁點興趣。
突然,它的眼睛有了神采,聚焦在牆角綻放的一朵小花上,它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朵小花,抖擻著翅膀,躍躍欲試。
終於,它鼓足勇氣,從枝頭一躍而下,它試著振翅,翅膀卻好像不聽使喚,它如同一塊石子,筆直砸向地面,而在它快要落地的瞬間,它突然展開雙翅,緊貼地面滑翔,然後又忽的一下飛上高空,它繞著桃樹飛了三圈,當它將視野放向遠方時,它才發現原來的小窩是那麼的渺小,而世界又是那麼浩瀚。
它似乎忘記了牆角的那朵小花,只是縱情的飛著,飛著,忘乎所以沉浸在自由的天空里。
而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刮來,它稚嫩的翅膀根本無法與狂風抗衡,它掙扎著,拼盡全力扇動著翅膀,卻仍是徒勞無功,最後,狂風吹亂了它的羽毛,狠狠將它摔在屋頂的殘瓦上。
它似乎摔傷了爪子,忍著疼痛趔趄了兩步,又再次站到屋頂的邊緣,它整理翅膀,打算再次飛向高空,可狂風又席捲而來,它用爪子緊緊勾住瓦礫,這才艱難的穩住了身體。
當狂風過去,天空再次平和,它望著藍天,似乎失去了之前的勇氣,只是從屋頂飛下來,滑到牆角,停落在那朵小花旁。
它歪著腦袋看著那朵小花,然後它低下頭,從花朵旁邊叼了一隻蟲子。
公皙然抬頭看了眼那隻小鳥,它已經叼著蟲子飛回了鳥巢。公皙然收起書卷,簡單整理了一下院子,然後準備去府上辦公。
這時,院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公皙然打開院門,發現來的人還是蔡擴府上的管家。
管家著急萬分,慌亂說道:「公皙大人!公皙大人!不好了!我家蔡大人可能出大事了!」
公皙然見管家比上次還要恐慌,不由心頭一顫,連忙問道:「什麼情況!?出什麼事了?」
管家急匆匆拿出一卷信簡,塞給公皙然,說道:「我一早去給大人送飯,發現大人房間里空無一人,案頭上只有這卷信簡!信簡是寫給公皙大人的,小人不敢打開,也不知道裡面寫的什麼,但是這幾天蔡大人行為很古怪,總是一會哭一會笑,嘴裡還念念有詞,今天突然消失,還留了書信,我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所以立即來找公皙大人了。請大人趕緊看看裡面寫了什麼吧!」
公皙然一看,只見這信簡的外面寫著「公皙兄親啟」的字樣。
公皙然腦中迅速閃過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他來不及做心理準備,只能暗自祈禱蔡擴不要做傻事,可是當他打開信簡快速瀏覽之後,才知道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原來,蔡擴在信中說自己要帶著證據去面見大王,如果大王不能正視他的證據,他就以死明志,他囑託公皙然在他死後照顧他的家人,字裡行間甚是堅決。顯然,蔡擴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公皙大人!怎麼樣啊!蔡大人信里寫了什麼?該不會要做什麼傻事吧?!」管家焦急的問道。
公皙然沒有回答,他神情凝重,思索片刻之後,對管家命令道:「迅速將蔡大人家屬帶離姑蘇城!快!」
管家雖然不明所以,但他完全能從公皙然的表情中了解到事態的嚴重性,他不敢再多問,連忙點頭離開,按照公皙然的意思去辦了。
隨後,公皙然快馬加鞭,向皇宮方向飛奔而去,就當他快要到達宮牆大門時,只見宮牆外的台場上聚集了大量百姓,這些人嬉笑著,議論著,交頭接耳,朝著垓心指指點點,而被人群圍在中心的不是別人,正是蔡擴。
蔡擴站在台場邊緣,面向皇宮方向深深叩了三次頭,他高聲喊道:「大王!我既不是伍相國的同黨,也從未有過忤逆之心,我心中信奉的,堅持的,就只有公正!我找到了證明伍相國清白的證據,可伯嚭根本無視證據的存在。如今,大王也無視我的證據,我明知伍相國清白,又如何給他定罪?!」
聽到蔡擴這番呼喊,人群中議論紛紛。
「看來伍相國真是被冤枉的,我就說嘛,伍相國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謀反?」
「是啊,蔡大人剛正不阿,向來鐵面無私,他既然說有證據,那就假不了。」
「噓!別亂說,亂說話是要掉腦袋的。」
「哼,誰知道真相,當官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好人,咱們只管看個熱鬧,這官難不成要自殺么?」
最後,蔡擴再次向皇宮方向叩首,高聲喊道:「大王!臣不得已,只能以死報國!」
說罷,蔡擴站起身來,雙手攬住一條從頭頂樹榦上懸下來的白綾,然後將白綾套在脖子上,當一切都準備好時,他急促的喘息著,空氣進入鼻子,穿過白綾繞成的環形,在他胸腔里翻騰出滾燙的氣息。
他非常緊張,卻沒有絲毫恐懼,畢竟跟自己所堅持的公正比起來,生命又算得上什麼呢!
他不再猶豫,縱身跳下檯子。
緊接著,氣管瞬間被閘死,他拚命想要呼吸,卻被白綾緊緊扼住,胸中氣息無處逃逸,膨脹成血霧在肺里翻江倒海、橫衝直撞,似乎隨時會撐破他的胸口。
他眼裡密布著血絲,在他視野中,原本花花綠綠的世界,逐漸變成了鮮血塗抹在白紙上的腥紅墨染。
耳朵開始蜂鳴,那蜂鳴聲幾乎掩蓋了周圍嘈雜的人聲,他拼盡全力想要分辨那些聲音,他聽到有人在譏諷,有人在惋惜,更有人幸災樂禍。
突然他有一點後悔,這些愚昧的群眾又怎麼知道,他犧牲性命也要捍衛的並非伍子胥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整個國家的公正,是唯一可能捍衛這些平民尊嚴的法律。
他的身體開始痙攣,不斷抽搐著,整個人如同烈風裡飄搖的茅草,不自然的搖擺,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似乎被深深扎了一支繡花針,周身劇痛不斷刺激著他每一寸肌膚。
不知掙扎了多久,他的氣息平靜了,他似乎嗅到了雪后深林的清新,他眼前的血海淹沒了視野,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漆黑,如同暗夜的深空,他的耳中安靜了,再沒有一點聲音,彷彿置身幽曠的山谷,他身體再感受不到一丁點疼痛,取而代之是舒適的觸感,就如同嬰兒被愛撫時的溫柔。
最後,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
這樣做,你後悔么?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