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瀕死求生
聽罷陳王的講述,張循心情十分複雜,甚至感到難過。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價值,這樣拚命廝殺的意義又是什麼。
自己生擒陳王,已然反敗為勝,但看著陳王瘦小佝僂的身子,張循卻頓生惻隱之心,不知為何,他竟試圖為這一場勝利找到一個理由,於是莫名其妙的問道:「既然你知道陳國弱小,為何又不尊天子,落得被攻伐的下場?」
陳王聽罷,譏笑道:「我原以為張先生聰明睿智,應當知吳國攻伐我國的內在緣由,不想你卻故弄玄虛,明知故問?」
張循被這一句話問得羞愧難當,一時語塞,只得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卻為何不思強國富民,做個好王?」
聽了這話,陳王只是搖了搖頭,笑而不語,拄著拐杖艱難的挪動步子。
「大王就是好王!」老奴突然高聲說道。
張循轉身看向老奴,只見那老奴神情激動,一手緊緊貼在胸前,真摯的說道:「大王愛民如子,百姓無不擁戴。為了休養生息,大王減稅降賦,皇宮卻連年失修,每次下雨,宮殿就會漏水,我常想讓大王修繕宮殿,可大王每次都會說百姓不容易,不要浪費錢財。大王強國之心,更是天地可鑒!為了強國,大王招賢納士,改革官制,打造軍隊。縱然你兩萬大軍來襲,也沒能輕易將我們征服!可恨我國內亂,大王花了十年時間才平定朝政,若不然,我們陳國早已恢復往日榮光,又怎會任人欺凌?!」
聽到老奴這話,張循暗自點頭,從這段時間的交戰來看,陳國兵力雖少,戰鬥力卻十分強大,軍隊的指揮體系更是勝過吳軍百倍,要不是陳國實在積困羸弱,恐怕這場戰鬥真的勝負難料。即便是現在,勝利也得之不易。
「去年盤水河泛濫,大王親自帶人治水,誰料被泥石砸到。最後水治好了,大王的腿卻瘸了!這樣的大王怎能說不是好王!我們陳國百姓都願為大王去死!老奴也願意!」說罷,老奴撲通一聲跪在陳王面前,老淚縱橫。
看著這對主僕,張循陷入了沉思,他糾結不已,心中雜念千頭萬緒。不知為何,他不敢看陳王,他似乎能在陳王身上想象出沈王的樣子,雖然他從小就聽說沈王是個愚蠢而昏庸的大王。但沈王若能像陳王這樣開明愛民,或許沈國就不會滅亡了,而他也不會國破家亡,流離失所。
然而,關於沈國的一切都已經成為塵封多年的歷史,恐怕它存在過的痕迹早已磨滅的無影無蹤。在這華夏大地上,人們可能早已忘記還有沈國這樣一個小小的諸侯國。
正思慮間,張循已經帶著陳王走至兩根石柱之間,也就是整個圓形地宮的圓心處。
就在這時,只聽身後傳來金屬鐵鏈撞擊的「咔咔」聲,張循應聲轉身,只見那老奴正用力拽動柱子上的鐵鏈,而那金屬撞擊的聲響,正是從這根柱子內部傳出。
張循剛想上前制止老奴,突然,頭頂竟衝下水來,巨大的水流傾瀉而至,劈頭蓋臉將張循砸倒在地。張循嗆了口水,挺出佩劍抵住地面,這才勉強站起身來,他抬頭一看,只見地宮的頂部圓心竟露出一個碩大的缺口,水流正是從那缺口中奔涌而來。原來剛才老奴所拉動的鐵鏈,正是控制宮頂開合的機關。
水流洶湧,彷彿一株貫穿地宮的巨樹,而樹榦竟有三人合抱那麼粗。大水在封閉的地宮中橫衝直撞,激起烈風和水花。很快,一個巨大的漩渦驟然呈現,它呼嘯旋轉,猶如一張血盆巨口,將三人咀嚼其中。
老奴一手抓住鐵鏈,一手抓緊陳王,二人正抗逆漩渦拼盡全力向石柱靠近。張循心中焦慮,趕忙拄起佩劍,淌開水流向二人追去,他決不能讓陳王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畢竟陳王關係到這場戰爭的勝負和千百弟兄的生死。
傾瀉而下的水流越來越大,地宮裡的積水也越來越深,很快便沒過腰部。漩渦瘋狂旋轉,巨大的衝力令張循寸步難行,而陳王和老奴有鐵鏈為依託,雖然移動緩慢,卻也到達了石柱旁邊,距離生門也只有幾步之隔。那厚重的木門被水流衝擊,向外旋到最大的角度,與地宮牆壁形成了垂直的夾角,木門橫切水流,正面阻抗著漩渦的衝力。
突然,那老奴右手緊抓鐵鏈,猛然向前一衝,用左手手指狠狠摳住生門的邊框,水流衝壓在他的後背上,巨大的壓力將他死死按住,老奴面目猙獰,顯得疼痛無比,口中不停的發出掙扎的嘶吼。
張循透過水霧一看,這才明白了老奴的意圖。原來那老奴竟用自己的身體搭起了一座橋樑!他的手臂和後背就是這座橋樑的橋面,而陳王正沿著他的後背向生門爬去。
「大王!快!快!快啊!」老奴痛苦的嘶吼,蒼老的手臂上竟然暴起條條青筋。
陳王被漩渦狠狠衝壓在老奴後背上,他拖著一條斷腿艱難向前,雖然步履維艱,但距離生門也只剩下一步之遙。只要能夠抓住生門,就可以逃出生天。
張循也拚死加快腳步,成敗生死就在分毫之間。
很快,積水沒過胸口,漩渦也更加洶湧,張循終於抓住鐵鏈,距離陳王近在咫尺。
「大王!快!我要……撐不住了!」老奴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他的身體就像痙攣一般抽搐不停,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木門,鮮血從破碎的指尖流出,混入水流,只留下一絲殷虹的水痕。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陳王抬起瘸腿,蹬住老奴的腰部向前一用力,猛地躥出半步,終於扒住了生門的邊框。
此時,積水已經沒過脖子,水下暗涌令人無法定身。眼看陳王即將逃之夭夭,張循決心拚死一搏,他扔掉佩劍,儘力向前一躍,一個猛子扎入水中,雖然暗涌兇猛,但張循還是勉強抓住了木門邊框。
然而就在張循雙腳觸地準備起身出水的時候,那老奴竟雙手一攤,鬆開鐵鏈和木門,然後死死拽住張循,不顧一切要將張循拖入漩渦之中。
張循咬緊牙關,狠狠扣住門邊,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掙脫老奴,可那老奴就是拚死不放。老奴面目猙獰,好像一隻兇惡水鬼,死死纏住張循。好在張循年輕力強,縱使那老奴不遺餘力的死纏爛打,張循仍穩穩扣住門邊。
陳王終於沿著木門進入後面的通道,張循怒吼一聲,使勁渾身力氣將身子貼住門邊,拖起老奴向陳王追去。
張循伸手去抓陳王,眼看就要抓住,可那老奴竟盤在張循身上,使勁向前一撲,生生將張循胳膊攬了回來。然後老奴回過身去,想要摳開張循扒門的手指。張循爆發出強大力量,指尖死死摳住門邊,老奴完全無法扳開。老奴心急如焚,竟一頭鑽進水裡,狠狠咬住張循左手虎口。
張循手上劇痛難忍,只得向老奴亂踹,然而水下使不出力,那老奴仍然死活不鬆口。最後,老奴弓起身子,蹬住木門狠狠向後一墜,終於將張循拽下漩渦。
二人頃刻被大水吞沒,張循拚命在水下亂抓,萬幸之中竟然抓住了石柱的鐵鏈。張循拚死穩住身子,再回身一看,那老奴正在水中掙扎著,他不停的嗆著水,用盡最後力氣嘶喊道:「大王!嗚嚕……老奴……嗚嚕……老奴去了!願下輩子……還能服侍您!」
說完這話,老奴徹底沒入洪流,再也沒能浮起來。
積水已經完全沒過頭頂,陳王也消失在生門之後的密道中。張循竄出水面,猛吸一口氣,而後鑽入水中,他蹬住石柱奮力向生門一躥,眼看就要抓住木門,手指距離門框只有毫釐之差,可水流實在太大,漩渦再次將他吞入口中。
張循被漩渦狠狠砸在另一根石柱上,他胸口一震,氣息大亂,硬生生嗆了一大口水。但他並不死心,仍打算最後一搏,他再次扎入水中,試圖抗拒暗流向生門游去,然而水流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的速度,無論怎麼努力他都無法向前移動半步。
突然,張循靈光乍現,他在水下轉過身來,順著漩渦的方向游去,雖然漩渦吸力巨大,不斷將他拉向中心,但旋轉的水流也幫助他很快游出了半圈有餘。眼看生門再次出現在面前,張循抗拒著漩渦的吸力,在經過生門的一瞬間,奮力伸出手臂抓向門框。這一次,兩根手指勉強摳住了門框,他掙扎著,抗拒著,然而水流太過巨大,兩根手指的力量根本無法拉動整個身體,又一股暗流湧來,張循再一次被大水沖開。
張循勉強在水下睜開眼睛,發現光線越來越暗淡,緊接全部消失了。他只得沉入水底,踩住地面猛然向上一竄。當他艱難浮出水面時,才發現積水已經有一人多高,地宮的火把全部被積水淹沒,而他也徹底被囚禁在黑暗之中,就連空氣也所剩無幾。
此時別說找到陳王了,能否活命都成了問題。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張循已經無法分辨方位,只能任憑身體無力的隨著水流旋轉,巨大的水聲似乎已經消失,只剩下飄渺的自言自語回蕩在空寂的耳畔。
陳王跑了,我失敗了,弟兄們該怎麼辦?
打了這麼久仗,死了這麼多人,就這樣輸了?是我帶著四百弟兄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誒!陳王真是該死!
是么?陳王該死么?陳國該滅么?陳王難道不是個好王么?陳國人又犯了什麼錯?
弱小就是錯?
不!是戰爭的錯!是吳王的錯!
是么?可他畢竟是我的王!我必須為他戰鬥!忠君而戰又有什麼錯?
吳國人,陳國人,原本無冤無仇,卻要為了莫名其妙的緣由殺得你死我活,為的是什麼?
難道這一場戰爭就是為了下一場戰爭做準備?然而,這樣的戰爭就是正義的么?
不是么?
是么?
可是正義又是什麼?
可是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來我真的要死了。離開師門的時候,師父給我們三個每人一枚錦囊,師父說,我的那枚錦囊須在將死之時才能打開。
真是諷刺,現在就是將死之時,可我卻泡在水裡,什麼也看不見,真不知那錦囊中寫的是什麼?
哎,居然到死還要帶上這種遺憾,真是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那些像雜草一樣死去的士兵,他們死前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胡思亂想?
對於每一個生命來說,還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么?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死了之後,小姬怎麼辦?
公皙哥他們會不會想我?
好想念霜荼,真的好想她,霜荼現在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從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
我出不去了,哎,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的思想,我的世界都會消失。可是外面的太陽依然會每天升起,真實的世界依然會像我從未存在過一樣永不停息的征戰殺伐。
我所想的,我所說的,我所做的,是也好,非也罷,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意義,一切都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改變。
那麼,我存在過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反正快死了,真可惜。
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