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荷燈佳節(六)
「好!」吳王起身鼓掌。
哈娜向高台望去,就連西施娘娘也對她拍手稱讚,周圍人群歡呼雀躍。
侍臣向眾人喊道:「大王有令!女子哈娜,舞姿動人,雖不及西施娘娘,但仍賞金五十!」
哈娜看向亭中的姬政,只見姬政傻傻的發著呆,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哈娜會心一笑,轉身向吳王行禮,然後離開了水中平台。
回到亭廊,眾人讚歎不絕。
和予興奮的讚美道:「哈娜姐姐真厲害!舞跳得太好了!」。
張循也讚歎道:「是呀!哈娜姐這舞跳的簡直神了!不比西施娘娘差!」
姬政不好意思的看著哈娜,低聲說:「哈娜小姐的舞,賽過西施娘娘,勝過世間任何人。」
哈娜開心的笑著,然後在姬政身邊坐下,斜著頭靠在姬政身上。
這時,泊心台里鐘聲再次響起,侍臣向眾人喊道:「大王有詔,貴妃鄭旦,國色天香,冰雪聰慧,棋藝過人,現令棋手與鄭旦娘娘對弈,百姓同瞻!」
說罷,就見幾個侍從從高台後面抬出一張巨型棋盤,豎立著放置在水中平台上,棋盤上每個交點都釘有一根長釘,兩個侍從拿著長桿立於兩側,他們身旁各有一摞圓形木片,一摞塗成黑色,一摞塗成白色,木片中心均有一個圓孔,恰好可以插入棋盤上的長釘。
之後,侍從們又在巨型棋盤的一側擺上一張棋案,將棋子,坐席等一一備齊。
公皙然走至水中平台在吳王行禮。
吳王於高台上笑問:「棋手何人?」
公皙然回答:「在下公皙然。」
「公皙然?寡人似乎有印象,可有職務?」
「任姑蘇司民。」
「哦,想起來了,是娰郡尉向寡人舉薦的你,好,讓寡人見識見識你的棋藝,你只管發揮,不必有所顧忌,贏了寡人有重賞!」
說罷,鄭旦向吳王行禮,而後緩緩走下高台,來到公皙然面前。
公皙然不敢抬頭平視,只是深深向鄭旦行禮。
鄭旦示意公皙然起身,「先生不必拘禮。」
公皙然這才抬起頭來,只見鄭旦身著白色華服,氣質端莊典雅,她膚色晶瑩,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頭上烏絲盤起,雲髻峨峨,雙目如水,眉若墨畫,唇如桃花,典雅婀娜,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
晚風吹過,鄭旦白衣輕起,彷彿積雪覆蓋的湖面被寒風吹起縹緲的雪霧,而那冰湖之下,似乎正暗涌著一絲不可名狀的愁緒。
「娘娘執黑么?」
鄭旦點了點頭,說道:「請先生執白。」。
公皙然遂走到白子的位置,等鄭旦跪坐之後,方才跪坐。
二人坐定,公皙然行禮道:「娘娘請。」
「請。」
鄭旦撩起紗袖,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玉手嬌嫩,冰肌無骨,指甲的紅色好似白玉上的一抹紅瑕,她二指夾住一子,輕輕落於盤上。
「黑子,天元。」一個侍從高聲喊道。
緊接著,一旁持有黑色木片的侍從便用長桿挑起一個黑色木片,將其落於巨型棋盤的天元處。
公皙然有些奇怪,他極少見到執黑者將第一子落於天元,這樣的開局實在不算高明。
「娘娘開局新奇,在下未曾見過。」公皙然落下第一顆白子,巨型棋盤上也有白色巨子落於相應處。
「世間萬象,何奇不有?單是這第一子,就有三百六十一種下法,先生不像是寡見之人。」
「萬象雖然各有不同,但皆有同道之理。」
「何理?請先生說說看。」
「草木枯榮是為生長,禽遷獸徙是為存活,人來人往是為名利,一黑一白是為勝局。」
「先生是說我第一子落於天元,於棋局無利?」
「於勝無利。」公皙然再落下子,而後抬起頭,與鄭旦四目相對。
鄭旦笑了笑,落下一子,問道:「何為勝?」
「規則不同,則勝法不同,若數目,則據地多者勝,若數子,則活子多者勝。」
鄭旦聽后,莞爾道:「今天這局,數目,不數子,只看據地多寡,不看活子多少,先生不是不知道規則,可為何卻又要說活子多者勝?」
公皙然落下一子,說道:「娘娘落子天元,而後向在下問理,心之所在,不止棋局,那麼在下便姑且論地論人。」
「先生在講天下。」
「不敢,只是娘娘棋道至深,眼界又何止在這黑白之間。」
「既然如此,依先生所見,天下之道,在乎地?在乎人?」
「地雖大,無人不可守;人雖眾,無地無所依。」公皙然說罷,落下一子,首先提掉數枚黑子,佔據了一小片空間。
「先生是說,地利、人和互為依託,缺一不可?」鄭旦說罷,也落下一子,殺掉白子數枚。
公皙然搖頭微笑,卻並無言語。
鄭旦見公皙然沒有說話,便也不再言語,可她腦海中卻依稀浮現出三年前越國被吳國攻破時,百姓流離、城池湮滅的畫面。
百手之後,盤面焦灼,公皙然所執的大片白子陷入危機,即將被繳殺。公皙然二指夾子,舉棋不定,遲遲不決。
「先生為何猶豫?此間盤面,怕是黃口小兒也知道應當如何處理。」
「小兒知道,我卻不知道。」說罷,公皙然將子落於盤上。
鄭旦也緊跟著落子,這一招之後,局面瞬間偏轉,公皙然兵敗如山倒,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鄭旦不解,指著其中兩枚白子問道:「先生為何不棄此二子?剛才只需棄掉這二子便可以破解困局,不知先生為何故作糊塗。」
「若是平日,我定會毫不猶豫棄掉那二子,只是今天與娘娘下棋,這二子,卻難以捨棄。」公皙然又落一子,然後抬起頭默默看著鄭旦的眼睛。
鄭旦聽罷,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淺淺的苦笑。
三年前的一天,她與西施在苧蘿河浣紗,回到家卻發現官兵帶走了年僅十二歲的弟弟,一個月後,弟弟戰死了,她抱著剛給弟弟縫好的新鞋哭了一整晚。很快,吳國士兵踏破了她的家園,將士戰死,百姓流亡,父母也餓死在枯萎的田地里。她和西施隨難民流浪,是范蠡發現了她們,經過三年的訓練,她和西施不僅練就了高超的舞技和棋藝,也從無知的少女蛻變成了一顰一笑都迷人魂魄的女人。終於她們被派往吳國,派往吳王的身邊,她永遠不會忘記離開越國的那一天,她從越國的土地上抓起一把泥土,灑在了兩國界石上。此後,她一路向前,再不敢回望身後那片破碎的山河。
「娘娘,該你了。」
鄭旦回過神來,眉間已經煙雨連綿,她草草落下一子,說道:「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其實先生不該猶豫,既然這二子存在於棋盤之上,生死存亡便已經置之度外,只要能夠取勝,縱是死,也心甘情願。」
「如果我棄掉二子,確實可以換得盤面的主動,爭取戰略的優勢,如果真那樣做了,這局便勝了大半。可是娘娘剛才問我,『何為勝』,可否容在下反問娘娘,何為勝?」
鄭旦搖頭,輕聲說道:「先生所問的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何在這黑白之間求勝,而先生所問的勝,我從沒有機會獲得,也更不敢奢求。」
「世人之勝在於錢糧,在於土地,在於社稷,在於天下,然而在下之勝,卻並不在於此,今日觀娘娘下棋之境界,便知道娘娘所求,與在下無異。」
「我很羨慕先生,我雖然嚮往先生的境界,卻自知永遠不能到達。」
公皙然搖頭道:「並非境界,只不過在下所求,不是功名利祿罷了。」
「那先生為何要在朝中為官?」
公皙然抬頭看著鄭旦,沉默了片刻,說道:「娘娘不知,如果今日我未曾看到告示,那麼與娘娘下棋的人就會是一個叫介隱的落魄書生,他原本也是飽讀詩書、一腔熱血之人,但如今他國破家亡、無以為生,只能淪落在街頭乞討,他家中只剩下一個奄奄一息的妻子,其他家人都已餓死了。」
「先生贏了他?」
「正是。」
「如果他能贏了先生,勢必與我拚死一戰,好贏得賞金,救活妻子,只是遇見了先生,恐怕二人難免餓死。」
「我贏他之後,給了他足夠數月吃住的錢財,我的弟弟也給了他一份差事,日後他和妻子不會再挨餓了。」
「先生所求既然不在棋局之勝,也不在於功名利祿,那為何不索性將獲取賞金的機會讓予那落魄的書生?沒準他自此就飛黃騰達了。」
「且不說他贏不了娘娘,即便是贏了,作為一個當眾傷害了王家顏面的流民,他會是什麼下場?」
鄭旦沉默不語,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先生救得了一人,而世間如他一般可憐的人遍地都是,那些可憐人中又有幾個能遇到先生呢?」
「人間疾苦,我只能儘力而為。」
鄭旦沉默良久,說道:「先生剛剛沒有回答我,為何要入朝為官,既然所求不是功名利祿,卻為何要擠入這是非之地。」
公皙然輕輕落下一子,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娘娘,我已經回答過了。」
鄭旦猛然抬起頭,注視著公皙然,他俊秀的面容上書寫著空虛的愁思,深邃的眼睛里洞穿著迷離的溫柔,珠潤的雙唇間講述著深遠的智慧,二人靈魂瞬間交融,她已經明白了公皙然的回答。
正當她想要說些什麼時,公皙然在盤邊投下二子,隨後起身行禮道:「娘娘棋藝高超,在下心服口服,投子認輸。」
鄭旦眉頭緊皺,雙目中滿是不舍,但她只能向公皙然回禮,四目相對,已無需更多語言,她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經知曉了她的心意。她不敢看公皙然起身離去的背影,當身邊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時,她的眼眶卻早已經濕潤。
鄭旦徐徐走向高台,侍女前來攙扶她上樓,一個侍女問道:「娘娘,為何眼眶紅了?」
「夜風有些大的緣故吧。」
回到高台,西施正在伺候吳王飲酒,見鄭旦來到,吳王高興的站起身來,一把拉住鄭旦摟在懷裡,「愛妃果然棋藝高超,寡人甚是高興,賞!賞錦緞百匹,黃金三百!」
鄭旦萬般傷懷,卻不能顯露絲毫,她只有像從前訓練的那樣展出出無盡的嫵媚,嬌羞的說道:「大王,賞妹妹五百金,為何才賞我三百?」
「哎呀!愛妃,是寡人糊塗了,忘了!忘了!賞!賞金八百!」
西施也抱住吳王撒起嬌來,「大王,為何我卻又比姐姐少了?」
公皙然回到亭中,張循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然哥,可惜了,其實本來是有機會掌握主動的,差一點就能贏了。」
姬政白了張循一眼,「你是不是傻?你看不出來公皙兄是故意輸的?敢在這種場合贏吳王的寵妃?不要命了?」
張循嘿嘿傻笑道:「嘿嘿,大王不會那麼小心眼吧。」
公皙然側身向高台望去,西施和鄭旦正在伺候吳王飲酒,他舉起酒杯,向高台之上遙敬,而後一飲而盡。
張循看出公皙然有些傷感,問道:「小然哥,你怎麼好像不開心?」
「沒有,來,我們飲些酒吧。」
「好。」
過了一會兒,荷燈節歡樂的氣氛隨著人們的醉意達到了最高峰。突然,湖水兩岸燃起焰火,五顏六色的煙火在空中綻放出奼紫嫣紅的花朵,花朵轉眼化作金燦燦的瀑布,從天幕之上傾瀉而下。
人群中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的歌聲響徹雲際,人們歡唱著,舞動著,紛紛點亮燭火,將更多的荷燈放入湖泊或者河流,一盞盞荷燈在水中漂流,火苗隨風舞動,就如同銀河裡閃爍的群星。
「我們也來放燈吧!」張循興奮的手舞足蹈。
「好!」眾人異口同聲。
於是,眾人湊到水岸,紛紛將荷燈放入水中,點亮上面的燭火。
和予對眾人說道:「大家趕快許個願望吧,只要這個時候許願,就一定能實現!」
說罷,和予趕忙將雙手疊在胸前,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隨後,和予輕輕一推,將荷燈送入水流。
眾人也學著樣子許願,將荷燈放入水中。
姬政放完荷燈,轉過頭去看到哈娜正閉著眼睛默默許願。姬政愛意更濃,覺得世間再無任何人可以與哈娜相比,他輕輕拉住哈娜的手,貼在耳邊說道:「哈娜小姐,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之前所說的,我一定會幫你實現。」
哈娜輕輕點頭,依靠在姬政的懷中,不知是不是天空焰火的映襯,哈娜的臉頰微微泛紅,分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