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老人的眼珠子呈現一種混濁的深灰色,蒼白的嘴唇哆嗦著,顫悠悠地訴說著不願想起的曾經:「羅剎女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美人,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個俏的,幸好不是個女娃,否則也得跟他母親一般……」
伏心臣聞言,心中觸動:岳紫狩可以說是伏心臣見過的最美麗的人。伏心臣雖然沒見過岳紫狩的母親,但從岳紫狩的長相就能推斷其母必然是美人。但又聽得老人家說,岳紫狩的母親就是因為美貌才遭到不幸,心中不覺十分悲傷。轉念想到岳紫狩因此所受的苦楚,更是感傷不已,頓時就紅了眼眶。
老人沒留意到伏心臣臉色的變化,只繼續說道:「那孩子本來也被放在羅剎塔里養著,很是可憐。後來,村裡來了個警察,說原來是在外頭一個富庶地方做刑警的,因為得罪人來了咱們村當小警察……」
老人想了想,又說:「是姓伏的。」
「姓伏的警察?」伏心臣心中一驚,「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老人家搖搖頭,「他是帶著老婆孩子來的,孩子才兩三歲吧,長得也很是可愛……」
伏心臣覺得對方在稱讚自己,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家卻不知道眼前的伏心臣就是當年的孩子,便又說自顧子地說道:「那個警察發現塔里鎖著人,就很震驚。跟他說了我們村裡的傳統后,他也不肯『入鄉隨俗』,非要說這是犯法的,要把人放了。村裡就他一個外地的,別的警察都是本地人,都笑話他太過呆板,也有威嚇他不要多管閑事的。」
伏心臣怔忡:「那個警察肯定不會輕易妥協的。」
「你怎麼知道?」老人家好奇地問。
伏心臣卻不說話了,心中只暗道,自己的爸爸什麼脾性,難道還能不知道嗎?
老人家見伏心臣沉默,便不問了,繼續說道:「那警察打聽到,這個傳統是從前的傳說來的,這傳說是無名寺高僧鎮壓羅剎鬼。他想著,那解鈴還須繫鈴人。村裡的人既然迷信固執,不聽警察的,但總是會聽高僧的吧?於是,他跑去無名寺,跟老住持說明了狀況,老住持聽見后也很震驚,說一定會處理這件事。於是,老住持帶著寺里一隊僧人來了,做法三天,又把羅剎女接出來,親口說羅剎女沒有不祥,又給子獸看相,說子獸絕對不是鬼胎。最後,他還說這個羅剎村的鬼氣早已解了,讓隨行的僧人拆毀了羅剎塔,改建了一個小土廟,苦口婆心地勸村民們要積善積德。」
伏心臣心裡很是感動,說:「這警察和住持都是好心人。」
「然而,就算住持說了子獸母子沒有不祥,但經歷了這麼多,村裡的人也沒法當二人是一般人對待了。住持在的時候還好,等住持帶著僧人們走了之後,村民就不假客氣了,對母子二人冷眼相待。連羅剎女的家人都不願意收留他們二人了。」老人家絮絮地說著,「還是姓伏的警察好心腸,將子獸母子二人接到了自家住……唉!」
伏心臣聽到這一聲「唉」,總感覺千言萬語都不夠這一聲嘆息讓人心疼。
「不過,子獸的性格也很孤僻,並不好相與……還有瘋病。」老人家又說。
伏心臣問道:「你們說子獸的瘋病是怎麼回事?」
「子獸在塔里經常發瘋咬人,跟個小蠻獸似的,所以才叫他『子獸』。但被放出來、住進了姓伏的家裡之後一直挺安靜的,」老人家說道,「乍看他還是正常的,只是不愛說話。但其實是很聰明的,知道在姓伏的家裡是別人賞口飯給他吃,他會主動幫著幹活,還能帶孩子。」
「帶孩子?」伏心臣眼皮一跳。
「是啊,不是說了,姓伏的孩子當時才兩三歲嗎?姓伏的家裡就一個omega夫人,又要操持家務,又要照顧羅剎女和小孩子,怎麼忙得過來?——羅剎女被折騰壞了,身子、腦子都得了病,是要費心的。也只有姓伏的一家夠好心,肯伺候著了。」老人家絮絮說道,「子獸當時也是個大小孩了,也不犯瘋病了。伏太太便索性讓子獸帶小孩。那孩子來的時候兩三歲吧?離開村子的時候大約五六歲,在村子里的這幾年前都是子獸在幫忙帶的。」
狂花山人聞言忽而一笑:「哦!這麼說,子獸說不定還曾經給小伏把屎把尿!」
伏心臣一下嗆住了,心中騰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這也不奇怪。」老人家說,「子獸這孩子平常孤僻,總冷著臉,但對小伏還是很愛護的。小伏那孩子長大了一點后也很乖巧,跟在子獸後面,總是『子獸哥哥』地叫個不停,倆人比親兄弟還好。要不是後來出了事……」
「後面發生什麼事了?」伏心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老人家嘆息著說:「後來,有一天,伏太太去警局給姓伏的送飯,在警局裡嘮嗑了一陣子,便回家裡去,這一回家裡,就看到屋裡躺著個老大爺,子獸發了瘋病,舉著刀一直在捅他,捅得滿身都是血窟窿,滿地都是血,恐怖異常。他們家小伏都嚇昏過去了。可憐這小娃娃昏過去大半天,醒來之後只會哭叫,什麼都不記得了。」
伏心臣聽到這裡,心驚肉跳。
「這案子怎麼定?」狂花山人看起來一點不意外,彷彿早就聽說了這件事一樣。
老人家深吸了一口氣,說:「還能怎麼定?子獸雖然年紀小,但殺人就是殺人了。」
「子獸說了他為什麼殺人嗎?」
「子獸說,老大爺偷摸進屋打算猥褻他母親,他要保護母親才殺人的。但這話站不住腳,因為沒有任何證據指明老大爺要傷害羅剎女。而羅剎女神志不清,無法提供證詞。但檢查得出,羅剎女身體並沒有遭到侵犯——按子獸說的,那是老大爺還沒來得及幹什麼就被捅死了。但也是死無對證了。」老人家回答,「老大爺是他們鄰居。老大爺的妻子一口咬定,說老大爺是過來借鹽的,不是幹壞事的。加上醫生判定,子獸有精神分裂。法官便認為子獸產生了被害妄想所以殺了無辜的老大爺。」
伏心臣臉色煞白地聽著。
老人家卻微微一嘆,說:「但其實我知道,那老大爺看著是個和藹大爺,但從前是進過羅剎塔幹壞事的。說不定,子獸的話是真的……他確實是瞅著伏家家裡沒人,想摸進去搞子獸的媽。」
狂花山人冷笑:「你現在倒會說人話了,當年子獸被審的時候你怎麼不去說呢?」
老人家啞然。
當年子獸被審的時候,村裡好幾個人去做證,說老大爺生前是個體面人,絕對不會做混賬事的。尤其是老大爺的妻子,鼻涕眼淚一起流,一口咬定說:「我老伴兒都六十了!能做什麼壞事?確實是家裡沒有鹽了,他去老伏家裡借鹽的。」
伏建豐和老大爺是鄰居,彼此也和睦,也不會覺得老大爺是個強姦犯。倒是子獸忽然變得瘋瘋癲癲、言行無狀,使人無法相信他的證詞。
於是,子獸便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了。
子獸被抓不久,羅剎女也病亡了。
年紀小小的伏心臣大約是被嚇傻了,好幾天說不出話來,讓伏建豐很擔心。
這回事件鬧得挺大的,伏建豐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局裡領導怕再出問題,又將他調了回採薪縣。
伏心臣在採薪縣養了一陣子后,又漸漸恢復了正常,只是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伏建豐和喬蓉容看到伏心臣這樣,便放心了一些,更不敢提起過去的事情,怕刺激到了伏心臣。
再說了,羅剎村裡發生的一切都十分陰暗,就算不在伏心臣面前,伏建豐和喬蓉容二人都下意識地避開這個話題不談,就像一個不可觸碰的禁忌一般。
伏建豐一直便覺得子獸這孩子人小鬼大、太過陰沉,但因為可憐他,也不曾苛待。
然而,當命案發生之後,伏建豐一個老警察竟對這個小小兒童產生了忌憚的感覺。
而喬蓉容更是如此。她是親眼看見到子獸拿刀子瘋狂捅人的場景的,那一幕真是觸目驚心,嚇得喬蓉容大驚失色,幾乎當場昏過去了。
聽到這段往事,伏心臣猶覺得陌生。
就好像這事情不曾發生過在他身上一般。
他感覺難以置信:「當年子獸才多大?怎麼能捅死一個成年alpha男?」
老人家卻說:「按照子獸的說法,老大爺進屋的時候碰見子獸了,還說了一會兒話。子獸當時就認定老大爺欲行不軌,因此在給老大爺喝的茶里摻了緬梔花樹汁。老大爺喝了后也沒察覺,等進了羅剎女的房間里想進行猥褻的時候,緬梔花樹汁的毒性就發作了。老大爺腹痛倒地,子獸趁機用刀子捅他,而且是連續快速地捅刀,完全不給對方喘氣的機會……手段相當殘忍。」
「這是『殘忍』嗎?」狂花山人一臉淡定,「這叫『機智』吧!」
伏心臣和老人家看著這位無法無天的道長,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伏心臣理了一下思路,只說:「按照子獸的說法,是老大爺摸進屋來想侵犯他母親,他便殺了人。但是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撐他的說法。而醫生又判斷子獸精神分裂、被害妄想,所以法官認為他是精神病發殺了人,便將他送去了精神病院,是這個樣子嗎?」
「是啊,大概就是這樣。」老人家點頭。
伏心臣半晌默默無語,跟老人家道別了,便和狂花山人一起離開了屋子。
狂花山人見伏心臣心事重重的,便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為什麼我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伏心臣緊緊蹙眉,眼睛濕潤,似乎隨時要滴下眼淚,「如果我記得的話,子獸哥哥就不會蒙受冤屈了……」
伏心臣頓了頓,甚是驚愕,「子獸哥哥」這四個字猶如水珠滾過荷葉一樣順溜地脫口而出,完全沒有一點陌生感。就像是他本來就該這麼稱呼岳紫狩一般。
狂花山人訝異:「你居然想的是這個!」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伏心臣反問。
狂花山人拍拍他的肩膀:「你真他媽的是個好人啊!」
伏心臣不解地看著狂花山人。
狂花山人搖搖頭,又嘆氣,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也什麼證據都沒拿到,就知道岳紫狩是被冤的?你媽可親眼看著他發瘋殺人了。」
伏心臣卻說:「我總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的。」
「無論是怎樣,都過去這麼久了。岳紫狩也蹲過精神病院了。」狂花山人道,「而且,要不是出了這麼慘的事情,他還沒法兒當無名寺的主人呢。」
伏心臣一怔,說:「對了,他是怎麼當上無名寺的少爺的?」
「還不是因為出了這個事情?他母親死了,自己也關精神病院了,這事兒成了大新聞,也傳到了無名寺先住持的耳朵里了。先住持便來問候探視。岳紫狩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院方說他的病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但子獸沒有親人了,只能送福利院。先住持知道之後,便將他領養了。」狂花山人說道,「為了讓岳紫狩好好長大,先住持替他改名換姓,很費力地幫他隱瞞了這一段過去,又將偌大的家業交給他,可是真把他當兒子疼啊。」
伏心臣沉默半晌,卻嘆了口氣:「子獸哥哥是被從小囚禁在羅剎塔才得了精神分裂吧?如果他沒有這個病,那該多好。他也不會蒙上殺人的陰影了。」
此刻,伏心臣嘴裡已經很習慣講「子獸哥哥」四個字了。
他從前總尊稱對方為「岳住持」、「住持」,就算是結了婚有了親密關係亦是這麼的客氣,甚至在口稱「住持」的時候都帶著幾分彆扭。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不是疏遠,而是在記憶深處只習慣「子獸哥哥」這個稱呼。
狂花山人只搖頭,說:「他要是沒有精神分裂,那就是真正的殺人。在東方帝國,就算是小孩子,殺了人也要坐牢的。你希望他坐大牢?」
「不,我的意思是……」伏心臣嘆口氣,「如果他沒有犯病就不會瘋狂,也就不會捅那個老人刀子了。」
「怎麼可能?」狂花山人說,「他要是不捅刀……」
「他要是不捅刀,喝了樹汁的老大爺也什麼都做不了啊。」伏心臣分析,「老大爺已經喝下了含有緬梔花樹汁的飲料了。他毒發會腹痛嘔吐,自然成不了事。」
「還是殺人。」狂花山人搖搖頭,「你忘了,尋常人吃緬梔花樹汁只是腹瀉嘔吐。但遇上發 情 的話則會致命。如果那個老大爺是要侵犯他母親,怎麼會不發 情?那還是一個死,子獸還是殺了人。只是從刀殺變成了鴆殺。」
伏心臣卻說:「你說的就是了,如果老大爺因為發 情才死於緬梔花毒,不也側面印證了他確實想要侵害子獸母親嗎?這樣的話,法官的判定也會不一樣吧。」
「你想得太簡單了。要證明死者猥褻他人,光靠他有發 情跡象是不夠的。」狂花山人說,「畢竟,alpha這種生物,隨便受一點影響就能發 情。更重要的是,從檢查的結果以及子獸的供述來看,他發病的時候,還沒有實施猥褻呢!也就是,這個猥褻是個沒影兒的事情,只是子獸的個人猜測。這樣看怎麼都判定不了這是自衛的。」
伏心臣噎住了。
狂花山人還打算說點兒什麼,手機卻響了,拿起一看,頓時一臉興奮:「終於來了!」
伏心臣一驚:「你說什麼『終於來了』?」
「還能是什麼?岳紫狩啊!」狂花山人摩拳擦掌,「一定是找我打架了。太高興了,我一定要珍惜這次機會……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惹怒岳紫狩了。」
「為什麼是最後一次?」伏心臣問。
「因為我不會再去惹他不痛快了。」狂花山人抽了抽鼻子,忽而動容說,「他身世太他媽可憐了!」
如果不是知道岳紫狩現在很風光,狂花山人說不定還會給岳紫狩打錢捐款獻愛心!
狂花山人就是一個喜歡「鋤強扶弱」的人。
看到強的他就要鋤一鏟子,看到弱的他就想扶一把。
當初挑釁岳紫狩,是因為岳紫狩看著就挺強的,激起了狂花山人好勝心。待岳紫狩繼位住持后,佔山為王,成了一個十足的「豪強」,就更加讓狂花山人想鋤他了。
不過他對弱者的態度就相反。
蕭醫生也說過,如果狂花山人以後真對什麼人動了心,估計那個人肯定是弱柳扶風、嬌花一朵,風吹會飛跑、雨打會濕透,能時時勾動狂花山人的保護欲的那種。
不過,狂花山人對此不以為然,他對蕭醫生說:「你不也說過,岳紫狩冷心冷情,會孤老終身,一輩子不結婚嗎?看他這妖精不還找了個老實人,疼得如珠如寶?證明你說的話不準。」
作者有話說:
(聲明,雖然本文主角殺了人,但不代表作者支持殺人、美化殺人犯、鼓吹惡性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