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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老翁語來小童哭

  小船沒有烏篷,上面空無一物,抬頭便是星月。下午才上的路,又是逆流而上,再加上被秦兵阻攔耽擱了不少時間。所以即便老艄公能把長篙撐得再好,船槳劃得再快,今天也是到不了彭城了。


  皓月當空,星垂平野,江面倒映的星月光影,隨著這不時晃動的船槳,散散亂亂,銀光粼粼。


  「此番美景,要是再有酒就好了」。南明故意提高音量說道,眼角餘光暗自注視著老人。


  然而老人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並不答覆,只是默默的站在船尾搖舵。


  晴天懷裡抱著一木,坐在船的另一頭,看著漫天繁星,兩人都靜默無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麼一來就剩下南明一個人坐在船中,很是無聊,悶得發慌。最後還是決定腆一腆臉,走到老人身邊,笑道:「老人家,天高地闊,星亮月明,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沒有摻雜任何情緒。即便是這樣,早些時候見識過老人神威的南明也被看得心裡一慌,不再胡言亂語,正色說道:「老人家,你也撐了一天的船了,歇息歇息,讓晚輩來代勞一下吧」。


  老人側過身子,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船交給南明,南明站在一旁等候,臉上雖然掛著微笑,但是心中實在是緊張得緊。能不緊張嘛,就這麼一個強悍之極、橫掃千軍的猛人,今天竟然讓自己一腳踹下船頭。


  對方要是真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殺了自己自己也只能洗乾淨脖子等著啊。


  南明這邊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的等著老人答覆。直到看到老人微微點頭,心中才鬆了口氣,走上前去接過老人手中船舵,入手微暖,心中也跟著微暖。


  老人沒有走到船里,就地盤膝坐下,遙望遠處,解下腰間葫蘆一口一口的喝著葫中之酒。


  南明年紀雖輕,但是從軍多年,哪裡有不會飲酒的道理,雖然不是海量,但仍然樂意不時小酌。況且此時老人葫蘆中酒香太盛,惹得南明直咽唾沫,卻沒有膽氣開口跟老人討酒喝。


  老人感知何其細微,雖然目光不在南明身上,但對於周圍環境的波動變化都瞭然於胸,何況南明那上下鼓動顯得急不可耐的喉嚨。


  揚手一扔,將葫蘆丟給南明,道:「小子,可得給我節約點」。


  南明歡悅一笑,狠狠點頭,拿起葫蘆就喝了一大口酒,入口燒喉,流入胸中頓時渾身發燙,真是三十六萬八千七百個細胞,無一個不暢快舒適。


  「痛快,果然是好酒」。南明由衷贊道。


  老人輕笑點頭,道:「小子識貨」。


  看著老人心情還算不錯,南明立馬打蛇隨棍上,趁機問道:「老人家,不知道尊姓大名」?

  老人也沒多想,率直說道:「柳殘生」。


  南明本來是想通過老人的名字推斷出老人的身份來歷,不過現在看來也是枉然,自己或者一直呆在軍中,或者就是老爺府上,對江湖之事一向不太了解,又哪裡能夠做到聞名識人呢。


  聽聞老人報上姓名柳殘生,南明暗自記住,脫口而出說道:「留得殘生戲紅塵」?

  老人聞言一怔,晃了晃神,突然放聲笑道:「留得殘生戲紅塵?好一個留得殘生戲紅塵,哈哈哈」。


  南明看到老人興緻頗高,也跟著大笑,道:「柳前輩可是墨家中人」?其實心裡已經自有答案,經過白天的一場大戰,傻瓜才會還認為眼前之人只是一木師父隨便找的船夫。


  老人沒有明確回答,伸手一抓,把南明手中的酒葫蘆吸到手裡,仰頭喝了一大口,打了個酒嗝,才愜意說道:「諸子百家各成一體,涇渭分明。天下人也皆以為不歸儒則歸墨,可是自嬴政吞滅六國之後,諸子百家哪還能做到獨善其身」。


  南明話是聽進去了,可是心中並不明白,諸子百家怎麼不能獨善其身,或者屈從於帝國,甘為鷹犬;或者與之相抗,你死我亡;再或者就遠遁山林,不問世事。


  也許是看出了南明的疑慮,也許只是老人話還未盡,老人嘬了一口酒,繼續說道:「當今天下,只有兩家,哪裡還有百家之分。不是秦,則是秦敵」。


  南明心中瞭然,沒錯,以秦帝國的作風,就算你想獨善其身恐怕也做不到,匹夫有罪乎,懷璧其罪也。帝國怎能允許有能力與自己相抗衡的力量存在,哪怕這股力量不是在廟堂,而是在草莽。


  「如此說來,不歸秦則只能叛秦嗎」?南明繼續問道。


  老人笑了笑,道:「非也,不歸心則叛心」。


  不歸心則叛心,南明在心中細究這句話的含義,仍然不得要領。這世上有些問題的答案,恐怕要等很久之後才能弄明白。而有些答案,你只能看著它慢慢消逝在歲月江湖中。


  年邁之人年歲大,不一定行過千里路,見過萬種人,但對於世事變幻、人事滄桑自有一番見解,看得多了聽得多了耳濡目染,再由歲月沉澱一番,自然很能說出年輕人無法窺探的事物本質出來。就如同那壺黃酒,越久越香越醇厚。


  前有船頭高歌,現有月下解惑,即便這惑是越來越深厚,可不是有句話說武學最高境界是盡忘其招,那麼反之亦然,這解惑最高境界怎麼就不能全是惑呢?

  南明把這句話記在心中,留待以後在細細品味,轉念繼續向老人問道:「前輩,一木他師父,就是勞煩你來接我們的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雖然心中已有所猜測,但猜測終究不是事實。


  老人面無表情,淡淡說道:「死了「。


  死了?真的是死了!南明轉頭看了看和晴天並排坐在船頭的那個青稚小童,身影更顯單薄,但心中怎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待南明出言安慰或者其他什麼,老人笑了笑,雖然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可以說是很勉強,也不知是要安慰別人還是讓自己好過一點,老人說道:「人固有一死,當此亂世,早點埋沒隨百草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南明心中苦笑,卻也沒有搭話,其實他心裡覺得,不管世道再苦再亂,活著就是很好的事情,尤其是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那就更好。


  那天小橋初見,一年輕男子嘴角蓄著淡淡微笑,眺望遠方之景,心中似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而那年輕女子,佇立一旁,不停輕語談笑,眼神在男子身上遊走,全然忘卻世間一切,似乎對眼下就很滿足。


  難道,這些不是很美好的事情?難道,活著不好嗎?

  南明沒有出言反駁,知道老人雖然故作輕鬆,但眼神落寞,心中自是一番不為人知的酸楚。


  也許人老了,對於那一天已經有了預感;也許,是那麼多的經歷都放在心中,不吐不快。所以,年紀大的人難免話比較多。


  以前,老爺一嘮叨自己和晴天就受不了,總是想方設法的找借口迴避。如今,還想再聽聽那些嘮叨,可還能夠嗎?

  柳殘生是個老人,可能更是個情感豐富的老人,可能那死去的兩人與他關係匪淺,總之,老人有話要說,並不一定需要響應,有人聽聽就好。


  「小七他生性曠達,唯獨性子散漫,待人又全然沒有城府。性子散漫容易壞事,沒有城府容易出事。這次不就遭到毒手了?以前我說他他只是笑著點頭,但我知道他沒有聽進去」。


  「這次一聽到小七妻子受困,就知道要遭。小七定不會求助於我,怕連累。即使知道自己肯定敵不過對方,還要去送死,多傻。雖然做了後手,但是又怎麼瞞得過那些人的眼線」。


  「那我只好自己親自過來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那孩子即是小七徒弟,如今小七不在,我就幫他看著吧,一木?呵,倒是和小七有一個字一樣」。


  「小七是彭城人,兩人的屍首我已經奪回來,就在船艙里。落葉歸根,自古皆然。既然兩個人那麼恩愛,總不能把他們分葬吧,還是死當同穴的好」??????????

  老人還是不停囁嚅,哪裡還有那一竿激起千層浪,一人獨戰千萬人的氣勢,此時不過就是一個看到心愛後輩夭亡,心中哀戚的孤獨老叟。


  南明站在一旁,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這樣獃獃站著。即使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墨家,南明心中也沒有任何不滿,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

  晴天和一木坐在船頭,一會兒低頭看著船尖劃破水面激蕩開來的層層波紋,一會兒又抬頭看著天空明滅不定的星星。


  耳畔是蟲鳴,還有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音,除卻這兩樣,周遭環境擔得上萬籟俱寂這四個字。


  晴天看著一木,猶如看到了老爺離開時的自己,那時候自己何嘗不是常常一個人獨坐發獃,心中萬分悲苦,能與人言者一分都無。如果不是南明,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


  現在看到一木這個樣子,心中悲意頓生,雙目暗自垂淚。暗自惱火自己,本意是要安慰別人的,怎麼自己反倒先哭上了,難怪南明總是說自己不懂事,真是說對了。


  「晴天姐姐,師娘以前對我說過,星星都是我們的親人變成的,因為不捨得不放心,所以即使走了以後也要化為星星在天空注視著我們」。一木輕聲說道,聲音平靜得分不出悲喜。


  晴天悄悄擦乾眼淚,開口輕笑著說道:「一木師娘說得沒錯,說不定一木師父和師娘現在正在看著一木呢,所以一木你要乖乖的知道嗎」?

  一木低著頭默默無言,片刻后抬起頭,晴天看到一張小臉上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在星光照耀下晶瑩透亮。


  「可是姐姐,我怎麼知道師父師娘是那一顆星星呢,我想他們的時候該看哪裡?你指給我看好不好」。


  晴天把一木抱在懷裡,眼中清淚再次悄然墜下。


  世間文字三萬個,唯情字最能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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