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則
清晨,一陣活潑的音樂聲響起,持續10秒后自動停止,接著是溫柔的女聲用輕柔又飽含熱情的聲音播放今日提示:「現在是星際曆元第二紀年十六年7月20日早7:00,林白女士,早安!今日無行程安排,祝您今天過得舒心愜意。」
7:00,個人終端的鬧鐘準時響起,然而,床上早已沒了主人身影,徒留一乾淨整潔如初的床鋪,潔白如新,光滑平整——或許主人本就沒有睡過。
當然,現在的林白完全無心關注個人終端那得不到響應的鬧鈴,任由它短暫的響起又陷入沉默,直到墜入死水一般的寂靜。
她正站在一面全身鏡前,安安靜靜地看著眼前看著有些陌生卻又莫名熟悉的人——她自己。
陌生源自於靈魂,熟悉來源於身體。
她伸出手,觸摸鏡子中的自己,最終只得到指尖的冰涼,比昨夜的風涼的多。
睫毛細密悠長,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灰黑陰影,陰影下,晦暗不明的瞳孔反射出眼前的景象,面前分明是一面對擺在巨大落地窗前最佳採光角度的全身鏡,卻像是被光明不待見似的,鏡中世界黯然失色,一如現實中那人身邊光明「退避三舍」。
這並不是林白受心情影響后的「濾鏡」下世界,就是真正的現實情況。
林白對此早就見怪不怪,光不喜她,光元素「躲」著她,她是個天生的「失光者」,或者說「神棄者」,這事兒她一直都知道。
光明常常被賦予類似「普渡眾生」的含義,是神靈手中最閃耀的賜福,卻單單不願意渡她這種人。
【也是——】
她冷笑,鏡中的人也對她冷笑。
看著很是礙眼。
於是她又微微一笑,身體順應靈魂,露出來一個燦然的笑,鏡中的人便也回她一個燦然的笑,十分遵守禮尚往來的標準禮儀。
最重要的是,十分順眼。
這樣的笑之下,那副身軀原本自帶的陰鬱氣息也被消減了不少,彷彿一把蒙塵的寶劍被懂它的劍士拾起,輕輕拂去灰塵后,終於露出隱藏已久的三分鋒芒。
但是倘若有人能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笑著的人眼睛里其實是近乎獃滯的,沒什麼神采,像是某些古早霸愛劇集中女主角的強顏歡笑,透著被金錢、名利捆綁的無奈和求而所得的自甘墮落。
再轉眼看去,卻又是鮮活的生動的眸子里貯滿幾分訝異,三分茫然,和幾分不知何來的若有似無的深情懷念,唇角都彷彿勾起一道連接過去與現在的網,眉梢儘是被網羅的深情,這樣深情的一副表情,大概要讓人以為眼前人是求而不得的初戀了。
即使重生回來已經兩天三夜,林白,或者說北川的白則博士依舊不敢相信自己重生了這件事。
剛開始,震驚的情緒像洶湧的浪潮一瞬間淹沒了她,「重生」恰像是一把尖刀,直直的劈開了情緒化做的浪潮,順便把白博士自認為堪比齊天大聖的腦殼劈開,直接將「重生」這件難以接受的事硬塞進了她的腦子裡,不論這是否能為脆弱的人類所接受。
或許許許多多的人都會認為重生這件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句「天命」「命運」或者「機緣」就能解釋,哪怕再不捨得也無可奈何,矯情幾下也就輕而易舉的接受了。
畢竟現在可是星際時代,一秒跨越數萬光年、一炮摧毀一顆星球的事情都發生過,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星際曆元之前,人類剛剛觸碰到科技的邊邊角角,不也偶爾做著不切實際的諸如時光逆流,再愛一次的幻夢?念叨著自己如果穿書了一定要去拯救誰誰誰的虛妄夢想。
然而,林白其實很難接受「重生」這件事。
對有些人而言,「重生」「穿越」之流大概就像是今天早上買了一張彩票,晚上開獎了發現自己就是本期彩票的獲獎者,雖然人人都知道中獎幾率小的不比天上下了不要錢的餡餅雨,而且還是自己最愛的芒果口味餡餅雨更大些,但總歸這人是買了彩票的,那就是有幾率的,所以真的遇上了的人也只能直白的罵一句:「狗老天!」又或者委婉的嘆一句:「時也命也!」
而對另外一些人而言,不管是「重生」,還是「穿越」,大概都像是昨夜和今夜的彩票大獎一樣遙不可及,不管彩票開不開獎,都和自己不會有半分關係——因為這些人從來不買彩票。即使某一天在公園的長椅上,在綠蔭鋪滿的小徑上,在自己白色板鞋的鞋底上不經意間撿到了一張嶄新的彩票,腦子裡一下子冒出來許多的、奇幻的、現實的故事,也不會真的就為了這一張彩票放棄晚間的仙俠古偶劇、星際大製作,去守著等開獎那無聊的一串數字。
林白,或者說後來的白則博士都是這樣的,她們不買彩票,也不等彩票開獎的那一瞬,然後「重生」這個「超級大獎」猝不及防的砸上來,砸的博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學士頭破血流、耳鳴目眩、天旋地轉,懷疑整個世界和自己開了一個星際那麼大的玩笑。
她的內心依舊在掙扎,試圖找到證據證明自己並不是重生了,而是被爆炸后形成的特殊磁場影響到了腦子所以產生了不可能的幻想,又或者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控制住了用某些特殊手段激發內心最深處的記憶——那些被她遺忘掉的過往,以方便洗腦並為之所用。
事實上,不管是什麼奇奇怪怪的理由都好,只要能說明她此刻不是重生,而是其他的任何情況都好。
她不知道回到很多年前的自己應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她不確定自己是高興的,還是難過的?
她好像聽到自己的心裡冒出汩汩的泉,泉水百味雜陳,像半罈子陳年的醋混著天際的雨水,兌進另一罈子埋了百年的美酒,醋沒醋味,酒沒酒味,濃厚是濃厚的,但實在是不好喝,更何況是往心裡流?
怎麼受得了?
【重生?】
【怎麼
……可能。】
星際曆元兩千餘年,新星際時代,白則重生之前的未來,空間蟲洞躍遷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成熟到什麼程度?只要能源充足,防禦完善,周圍沒有干擾裝置,你可以在任何地點撕裂空間,開啟躍遷——哪怕是家門前。
只要躍遷執行人不擔心躍遷的能量風暴把家門前的花壇掀個天翻地覆就行。
這樣的躍遷通常被叫做自由躍遷,有時被稱作緊急躍遷,偶爾也被論為瘋子躍遷。
而不論是哪種說法,這樣的躍遷都不可避免的存在一定危險性,其中最常見的危險是「空痕」。
「空痕」是什麼?
重生前的白則博士沒有研究過,事實上她大概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資格研究「空痕」的科學家?學者?瘋子?還是其他的什麼人?
她記不太清了。
她知道的僅僅是,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總是記不住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記不住。
那是記憶的空窗,彌補基因斷裂的後遺症,無法填補,竭盡全力去修修補補也無濟於事,除非重新來過。
但是林白多少知道「空痕」無論是於元素師眼中還是聯邦的一幫正派科學家研究里,都算是空間元素極其濃郁且難以控制時的產物,她隱約感覺其中或許還有其他的能量摻雜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但她沒見過,沒有數據資料,研究不了,所以從來不下定論,據經歷過「空痕」的人——就算是後來被尊稱為博士的白則,記性依舊不過是水缸里的金魚,常常需要手腕處的個人終端提醒,這會兒也不記得是誰了,或許是朋友的「她」。
「她」說:「空痕」掠過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瘋狂的一面,看見了某一刻最難忘的記憶,我以為我都忘了,原來還記得。
毫無疑問,「空痕」的出現與時空的奧秘之間必然存在某些聯繫。
因為疑似生於時空的裂痕,又往往空去了無痕,所以謂之「空痕」。
有的人一生無數次自由躍遷,見過無數次「空痕」,有的人一生只自由躍遷過一次,就被「空痕」吞噬,但是他們都在自由躍遷里見到過「空痕」,都看見過那些最難忘的記憶。
「空痕」在危險的自由躍遷里出現的幾率是百分之二十。
在星際聯邦的數據統計里,大概每五次的自由躍遷,必然會出現一次「空痕」——那是他們沒有把白則算進去。
白則算不清自己究竟多少次自由躍遷過,在知道「空痕」前,她的自由躍遷次數還是很少的,一隻手就能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知道「空痕」之後,似乎有很不短的一段時間內,她都在不斷自由躍遷的路上,卻偏偏沒有見過一次「空痕」——她見不到自己的過去。
有些人一次又一次與過往相遇,而有些人哪怕永遠走在路上,也無法與曾經擦肩一次。
任誰忘卻了的過往都能在「空痕」里追逐,滿是懷念和追憶,唯獨她忘記的無法追回,哪怕是回憶也找不到一分一秒的影子。
於是,繼光元素之後,空間元素成了她最不喜歡的元素。
【這個世界真不公平啊。有些東西別人輕而易舉就能拿到,我踏破星際依舊一無所有。】
她開始是獃獃地想著,然後突然憤恨極了——怒摔了手邊的水杯。
水杯還是用舊的保溫杯,材質是十年前星際最受歡迎的新型保溫材料,堅實耐用,整整十年,只是稍有褪色,身上再沒有其他的痕迹,但是杯身砸在堅硬的艦板上,裂開了一條條縫隙,水杯里的水從縫隙里滲出,還來不及漸漸凝成一灘水漬就被管家機器人清理乾淨,只留下一片填不了的空白。
一如白則當時一顆千瘡百孔的心,爛到極致,也就是一片討厭的空白了。
【我連一次「空痕」都沒見過,竟然能享受重生的「偏愛」?】
她剛剛重生回來的時候,這樣想,好像水杯滲出的水沒能在地板上留下水漬,卻在她心裡一直灘著水跡斑駁。
所以她胡思亂想地做了一堆莫須有的假設,哪怕這些假設完全沒有立得住的根腳。
就像是風中的一縷輕絮,努力地想要抓住任何可以作為著力點的地方,枝頭也好,葉梢也好,可是——都沒有,輕絮不得不接受:我這一生註定飄飄蕩蕩,直到雨落為泥,千人踐,萬人踏,無安穩處。
但林白就是林白,或者說白則博士就是白則博士,來自不知多少年後的白則博士,並沒有驚慌失措到全然的茫然,也沒有因為重生而試圖作天作地,改變歷史。
她不是任人踐踏、落地為泥的輕絮,也不想要去改變什麼成為所謂歷史的造就者。
哦,她甚至想不起來她那所謂的過去,連先知的一點點優勢都蕩然無存。
【愛誰去誰去!】
她想。
微風掠過窗楹,拂上臉頰,像極了誰輕輕撫摸小小的獸頭頂軟軟白白的絨毛,動作輕緩至極又極盡溫柔。
林白突然福至心靈。
她想:這麼看,世界還是對我很好的。
她迅速收斂情緒,神采奕奕地換了一身埋在衣櫃角落裡吃灰的非主流花式運動服,風一般下了樓。
彷彿將要掀起一場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