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用意
當我們離開書齋往天壇那邊走去的時候,祈雨儀式已經差不多結束。我和載濤便各自回到自己的隊伍中。載湉和慈禧在眾大臣的逶迤長隊中離開了天壇。
載濤站在那些貝勒貝子中卻仍不時的朝我扮鬼臉。我忍俊不禁的摸摸鼻子。卻不知為何,總感覺一道犀利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不經意的抬眼,撞進一潭黑暗無底的陰邃眸子內。
睿朗緩緩走在列隊中,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立刻正色,眼朝前方看去。
傍晚的時候,紫禁城內陰雨綿綿,朦朧的雨霧周密覆蓋著這座古老皇宮的每一個角落。持續了半月之久,宮裡所到之處無不盡顯陰霾。就連人們的心也因為多日不見陽光而變的陰霾重重。
尤其是載湉,連日為著國事通宵達旦,憂忡萬分。每天養心殿都會有一批批勇於訥諫的摺子。每張摺子他都會認真仔細的讀一遍,然後再思慮這麼做是否妥當。每晚,養心殿都會有一批忠耿的帝黨人士齊聚一起和載湉商議討論著。
一次他來儲秀宮給慈禧請安,那張憔悴陰鬱的面孔深刻印在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攪的我夜不能寐,甚至就連做夢都在勸他務必要愛惜身體。
這天,我強打起精神走進儲秀宮,看見一個高大健壯的背影佇立在正間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旁。此人穿著石青袞服,頭戴一眼花翎官帽,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態。
「新式陸軍雖然訓練有素,可編列人數終究還是有所欠缺,依臣之見,應當召集天下所有能武之人,擴大陸軍的實力和規模。」此人聲音如洪鐘,鏗鏘有力。
細看他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
慈禧緩緩點著頭,秀眉間掠過一絲凝重:「只是漢人和滿人習性不一樣,恐怕訓練的時候會有些難度。」
「這點老佛爺無需憂慮,可以和滿漢二者結合,取長補短取短補長。我帶領的新式陸軍下正好有幾個漢人,他們個個武藝精湛,身手不凡。」
我走過去為慈禧遞了一杯雪耳蓮子羹,快速瞥一眼此人,心一驚。
此人是袁世凱!
他見我詫異的看著他,濃眉不由蹙了蹙。
慈禧對此似乎很有興趣:「哦?他們都叫些什麼名字啊?」
「梁光秀,周政昌,陳盛等人,他們起先是城郊外的乞丐,上無父母下無妻兒,幸得老佛爺救濟才進了宮,臣敢保證,他們都會誓死追隨老佛爺的。」袁世凱說到這,眉眼間掩飾不住的得意。
我心裡腹誹:這馬屁拍的可真響。
「梁光秀?不就是上次皇上大婚的時候臨時請來搭棚子的那些人嗎?」慈禧尋摸著。
我笑著接應:「老佛爺忘了?那回是大公主給您介紹的,老佛爺您眼光獨到,最後把他們調去了技勇營。」
慈禧恍然,鳳目的疑惑這才得以暈散,滿意笑著說:「可不哀家就是他們的大恩人?袁世凱,你告訴他們,認認真真做事哀家自然不會虧待他們。」
「臣謹遵。」袁世凱躬身,甩著石青揭袖打了個千兒。
「你這一會兒打一個千兒的,不覺得累嗎?行啦,你且先退下休息吧。」慈禧見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優雅纖長的手兒輕輕捂了捂唇。
袁世凱微微抬眸,別有深意的朝我一瞥:「老佛爺跟前的姑娘就是靈活,時刻都為老佛爺想著,臣以後也要向姑娘多學學才是。」
他眼中的掠過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斂起神采,一本正經的回說:「袁大人謙虛了。」
慈禧鳳目銳利的盯視著袁世凱,嘴角的微笑漸漸下沉。
整整一天,我在儲秀宮內擦拭著香幾和銅鼎的期間斷斷續續的來了好些大臣,他們一個個面部凝重,和慈禧在西配殿里似乎在談些什麼。
今年是戊戌年,這個時間段的歷史事件就只有公車上書和後來的戊戌變法了。
所以不難猜出,一定是那些上奏給載湉的摺子已經被慈禧知道了。
我突然很想知道慈禧的真實想法,於是便假裝拿著一塊油布站在楠木雕紋的精緻玻璃罩背後面心無旁鷺的擦拭著。
罩背被大塊絲滑的絲綢門帘緊密遮住,誠然,被慈禧發現的幾率就很小了。
「老佛爺,那個康有為引導一幫烏合之眾變著法的給皇上進讒言,長此以往,只怕對朝廷不利。」
「哼!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百姓和大清的江山,卻蠱惑皇上遷都,變法,說什麼還要廢八股!依臣之見,他分明就是要造反!」
頑固派的大臣們個個都憤憤不平的,實則是擔心自己的利益受到影響。
慈禧清悠懶散的聲音徐徐響起:「若是真的為大清子民著想,哀家自是不反對,可是,他若想用洋人那套荒唐的制度來毀我大清的根基,想都不要想!」平淡的聲音透著無以復加的狠辣。
西配殿里頓時寂靜無聲,片刻,便聽眾臣齊聲道:「還請老佛爺做主。」
「哼,皇帝現在親政了,朝廷上的大小事務都得由他處理,如果哀家出面,只怕咱那心氣兒高的皇帝該拿祖訓來壓制哀家了。」慈禧嘴上雖這麼說,語氣卻多有不甘。
「老佛爺,您不能由著皇上的性子,他年少氣盛,考慮問題有所欠缺,您可不能讓那個康有為鑽了空子。」
「臣等恭請老佛爺訓政!」
「臣等恭請老佛爺訓政!!」
頑固派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洪亮,此時的慈禧大概心中不知有多得意。
我悄然退了出來,心中憂忡不斷。
看情形,康有為他們註定是入不了慈禧的眼。
怎麼辦?勸載湉放棄?
他怎麼可能放棄?又怎麼甘心放棄?瘡痍滿目的江山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大隱患,他做夢都想著要讓它崛起!
我憂傷的搖搖頭。
可是,如果沒有這場政變,載湉的後半生也就不會被禁錮在冰冷冷的瀛台中。
不對,導致他被囚的是那個急功近利的康有為!
腦海忽閃,一個念頭爬了上來。
夜幕降臨,各宮宮燈已經點起。慈禧請來了載湉和靜芬在體和殿內用晚膳。慈禧用膳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問了載湉關於康有為率領近千名舉人聯袂上書的事宜。
「兒臣認為變法可成天下之治,強國之根本,富國之捷徑……」
「好啦,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只要是為咱大清好,我不反對,可是遷都是為何意,廢除八股又是何意?」慈禧拿起綉帕輕拭著唇角,鳳目咄咄逼人的掃視著那張清俊而又深沉的面孔。
載湉放下銀箸,慢條斯理的回答:「遷都,是為定天下之本,廢八股是為促進人文思想。」
「你可知這是祖制,不容變更?」
「兒臣只知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他面不改色,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倒是慈禧,那脂粉臉上青白交替,精緻修長的護甲像尖細的鐵鉗一樣,狠狠地抓扣在桌上。
一旁的靜芬嚇的臉色一白,大氣不敢出,站在那裡為慈禧布著菜,我站在慈禧的身後,可以清晰的看見靜芬那雙顫抖不已的手。
母子二人僵持一陣,慈禧冷冷的開口:「那好,我倒要看看皇帝能搞出什麼名堂。」
載湉微皺著眉,低垂著眼瞼重新拿起了銀箸。
這時,聽見體和殿外傳來男子的朗笑聲。瞬間打破了殿內有些僵固的氣氛。
我抬眸一看,睿朗提著一隻鸚鵡在李蓮英的帶領下邁了進來。
「哼,你倒是有閒情逸緻,提著籠子跑到宮裡頭來斗鳥,你當這兒是城外天橋嗎!」慈禧滿腔的怒火無處宣洩,沖著睿朗嚴厲訓斥一通。
載湉看都不看睿朗,緘默用著晚膳。靜芬看了看載湉,輕輕咬著嘴巴,似乎對這位堂兄的到來頗有不爽。
睿朗有恃無恐的笑了笑,恭敬的給慈禧行了禮。
「這隻鸚鵡侄兒訓練了好些時日,為的就是把它送給老佛爺。」
李蓮英哈腰湊近慈禧,拖著尖細細的聲音說:「老佛爺請看,這鸚鵡正用一種仰慕的神色看著您,奴才瞅著它好像通人性呢。」
慈禧轉身,睿朗手中的鸚鵡便歡快撲通著翅膀:「太后老佛爺聖祥!太后老佛爺聖祥!」
惹的慈禧眉開眼笑,對待睿朗一下子溫和起來:「還是你有心,過來旁邊和哀家一起用膳吧。」
「謝老佛爺賞。」睿朗直起身,經過我身旁的時候,睥睨我一眼,嘴角露著一絲歪歪斜斜的壞笑。
我反感的別開視線。
載湉臉色沉靜如水,依舊低垂著眼瞼緩緩咀嚼著。
「媛丫頭,給世子爺布菜。」慈禧乜一眼載湉,笑著吩咐我。
載湉手裡的銀箸微微一頓,她的笑更加肆意的擴大。
她的用意我自然知道,無非就是想讓載湉心裡不舒坦罷了。我不得不邁開腿走到睿朗面前。
快速瞥一眼載湉,卻不曾想撞進他那雙憂鬱而深邃的漆眸內。
我艱難的垂下眸子,開始為睿朗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