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還擊
我答道:「回萬歲爺,今兒小德子生病奴才是替他代侍。」
他點頭,掃我一眼揮手遣道:「下去吧,這兒有小順子就行。」
「奴才還是守在外面踏實些。萬歲爺夜裡若是口渴,叫小順子過來知會一聲。」我低首欲退。
他喚道:「媛琪。」
「萬歲爺有何吩咐?」我低問。
他輕咳,小順子抬眼轉著眼珠子,環顧一下兩旁的窗欞便退身走了出去。
心照不宣的沉默,東暖閣陷入一片寂靜。我心狂跳,雙手不自禁交叉並握,貼著手心卻感覺出了一掌的濕黏冷汗。
「萬歲爺……」
「媛琪.……」
我和他異口同聲。愣笑間,發燙的臉頰轉瞬蔓延至脖頸。我裝作若無其事,調皮笑問:「萬歲爺想說什麼奴才洗耳恭聽。」
他起身自去條案上拿一本書,坐在御床上問:「上次的事,皇爸爸..沒太為難你吧?」
「沒有。」斂住神情,回答的乾脆利落。只是不願過多回想那次經歷過的刻骨銘心的夢魘。我走近御床欲要放下帳幔,卻被他拿書擋住:「若沒有,你那臉又是怎麼回事?你不講朕也知道,她這麼做無非是要從你嘴裡套些話兒罷了。」他半倚著身子躺在床欄上,低垂著眼瞼神情透著淡淡憂傷。
見他思哀頹廢,我順手拿個玉枕墊放在他的背上,直言道:「萬歲爺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憑良心做事。即使被逼迫到搬弄是非的地步,我寧可選擇欺瞞也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
他注視我緘默片刻,唇角勾起清淺的笑。
我吐了吐舌。心下後悔自己的唐突。
他嘆一聲氣,道:「說是御前當差實則就是督促朕,她始終不放心朕……這些朕心裡在清楚不過。你和小德子不正是她指派來的么?小德子若沒她的袒護,豈會做出這種裡外勾結的事?」
我愕然,原來他心似明鏡早已通曉。於是幽幽開口:「萬歲爺既然都已知曉,為何當初還有替我頂罪求情?」
他微微一愣,溫笑間說了句簡短的話:「那禁書一事是劉祥搗的鬼,理應受罰的該是他。」
「可是萬歲爺為何又.……」
「就當朕的一點私心吧,只是不希望你把朕當成了不明事理的昏君。」他輕聲聲的道。
我微咬著唇臉頰越覺通紅。只含糊嘟囔:「我可從不認為你是昏君.……」
他半眯著秀目,故意調侃道:「那日小順子把你往外拽時,你心裡是不是在罵朕呢?」
我越發低埋著頭,摸摸鼻子訕訕道:「哪有.……」忽閃著心虛的雙眼,我轉過身立在雕花案面的隔扇旁,心中暗罕:他真正的用意恐怕不在於替我求情。而是將計就計除掉了慈禧的心腹劉祥。即便慈禧心存怨懟也只能憋埋在心裡了。指使太監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來誣陷一個弱小宮女的清白!她好意思講出來?好意思嗎?載湉大概同她一樣心知肚明吧?
然而小德子要比劉祥姦猾的多,用上那些侍衛也不一定使他露出狐狸尾巴。有道是敵暗我明,說不定載湉的旨意還沒傳到乾清門侍衛的耳朵里,他就已提高警惕施加防範了!很明顯,這不是虛張聲勢嗎?
「別站著了,跪安吧。」他起身自己動手放下一半幔子。我一醒神忙去替他放下另一半。
他移目,別開微紅的臉阻道:「不用你侍著,朕先看會兒書。」
我大窘,雙手不自在的捏著衣角,緩緩啟齒:「萬歲爺當真要動用乾清門的侍衛.……徹查那結黨營私之人?」
他放下手中的書,疑惑看向我:「君無戲言,朕說到做到。」
我抓撓一下頭皮,思忖著:「其實大可不必動用他們,奴才有個主意保證他百分百現形!」
「哦?什麼主意說來聽聽?」他抖擻精神迫不及待的問。
我湊近床幔,壓低著聲音,如此這般的一一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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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旭日東升明暉燦爛。綠柳嫣花隨著和風柔擺拂去了各角落的枯寂,迎來清新颯爽的盎然一天。
誠然,一套錦囊妙計更替了先前惡俗的下藥方案。這兩者自然是前者略勝一籌!如果單是給小德子暗下瀉藥,他頂多就是受幾天罪多跑幾十趟茅房,而且下藥風險還大,太醫院一向嚴謹,我若去向太醫院索拿幾副瀉藥,那怎麼能矇混過關,就算過關,小德子吃了我送的葯事後發作起來還不是找我秋後算帳?
多虧我想的周到!我自認為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伎倆,於是心情豁然開朗。吹著口哨,踩著花盆底,蹬蹬蹬的直奔養心殿後膳房。
待爐里熱水放溫,我便開始忙活著沖貢茶端點心。小順子提拎著凈具打我身邊掠過,他扭頭斜瞄我一眼,暗暗伸出大拇指。我見旁邊無人,笑問:「萬歲爺這會兒該早朝了吧?」
「可不是?就差喝這口茶了。」
我一嗔,拿眼白了他一下。
他捂著嘴小聲道:「噓噓,小德子快要來了!我先把這東西送去內務府。」
我順口應道:「那你快去,記住,別忘了我昨夜交代你的事!」
「好咧!」說時,人已不見了蹤影。
端著茶果,正要朝養心殿邁步時,撞見思神恍惚的小德子。我從容微笑。眼瞧馬上踏過門檻,小德子把我扯到廊子里細聲質問:「姑娘不是說去給我送葯嗎?說一套做一套,別說是葯連個人影子都沒有。」雖是一句氣話但絲毫沒有埋怨不滿之意。我嘴上不說心卻想:做了虧心事又哪能理直氣壯的起來?
「公公還需要我送葯嗎?瞧瞧這臉,真是氣色紅潤容光煥發啊!對了,昨夜你說你肚子痛……該不會是誆我的吧?」我有心打趣壞壞笑了笑。
聽聞此言,他神色有絲慌亂,只貓著腰翼翼小心問:「萬歲爺昨夜……沒什麼吧?」
「萬歲爺?很好啊沒什麼。」我揚著臉愉悅應道:「你是不知道,昨夜萬歲爺看了一個奏摺那真是興緻大發……」
「什麼奏摺?」他尖著眼下意識問。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他說什麼羚什麼案的。」我晃著腦袋故作思考。
「金絲楠木羚雕案?」小德子伸出食指失口驚叫了起來,無疑,那臉上的驚喜絕不亞於驚叫。
我連連點頭:「對對對!萬歲爺還說,兩千兩白銀買個優等的金絲楠木一點也不虧!於是連夜起了旨意,吩咐內務府在為老佛爺精心打造一副鳳雕案面呢!」
「萬歲爺當真這麼說的?」他狹目閃爍,放大的瞳孔似在充血。那滋滋跳動的慾念一點點的在眼裡膨脹。
「那還有假?」我表現的極不耐煩,撇下大喜過頭的小德子隻身進了養心殿。
打起帘子,居中於寬敞明朗的大殿之上,那塊『中正仁和』的匾額散發著神聖而不可窺覦的莊嚴。載湉一襲明黃朝服從左側屏風走了出來。
我將茶高舉頭頂,上前恭奉。
他遞過茶,自顧品飲一會兒竟展顏一笑:「茶藝有進步,若水溫在延一刻茶味則更鮮香了。看來你的確在用心。」
聽他誇讚,滿滿的甜蜜湧上心頭。一時得意便失了分寸:「歷練這麼久,在沒個進步多丟人。」
他微微怔愣。我一想,糟了!又忘了規矩。趕忙跪地叩頭:「奴才謝萬歲爺誇獎。」
他略一傾身,抬起胳膊示意我起:「這些小節不拘也罷。」
我站起,他又道:「你這丫頭,性情倒是直爽的很。朕還從來未見過哪個宮人像你這般言行自如。」
我低頭微笑:「奴才真佩服萬歲爺,損人都損的這樣高明。」
「說朕損人高明,殊不知你是太過謙虛。今日之事若能成功,朕就好好犒賞你一番。」他轉頭,那身九龍朝服襯在他削瘦的身架上,似有些寬鬆。
細一打量,才發覺少了條腰帶。我匆匆去東暖閣取來綾絲金玉吉祥帶。
「萬歲爺等等……」我加步趕去外殿及時叫住了正往金鑾殿趕去的載湉:「萬歲爺忘了這個。」近他身旁,將吉祥帶舉國頭頂。眼看地毯上的那雙緞靴向自己移來,心又不受支配的亂跳一氣。
「過來幫朕繫上。」聲音很有親和力,卻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是……」我壓著腹腔內頻繁跳抖的心率,低應一聲。
展開雙臂,雙手抻開腰帶束住他的腰圍。時間仿若靜止,周圍皆已凝固。我空白著腦袋只埋頭盯著他胸前的九龍爪圖紋。淡淡的葯香和屬於他的龍涎氣息不斷充斥我的鼻翼.……
「想什麼呢?這腰帶都被你系反了。」耳邊突然傳來他低柔的話語。
「啊?這怎麼辦?馬上要早朝了!奴才真是愚鈍.……」我紅著臉感覺自己是在胡言亂語。
「臉怎麼紅了?」他欺近我。
我捂著半邊通紅的面頰,兀自倒退著發軟的雙腿。那一刻,真恨不得眨眼消失在他面前!
「躲朕做什麼?系好這帶子才是正事兒。」
我顫著手,抬眼。驀地與他幽澈的雙眸碰撞在一起。我慌亂躲閃,他卻環抱雙臂悠然自得。
「媛琪服侍不周,就讓奴才來吧。」小德子靈異般的出現在眼前,我竟全然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不用了,你速去內務府看看那批楠木採辦的怎樣。」載湉雙手抻轉著吉祥帶,便把正面鑲嵌的岫玉寶石利索的繞到腰前。
原來方才他是故意作弄我!想惱一時卻惱不起來。暗下怨自己神經錯紊,連那條那條帶子翻前繞后的簡捷法子都想不出來。
起伏的思潮稍稍淡定,我拿起桌几上的塵拂往條案供案上漫不經心的清掃著。
待他去了金鑾殿,小德子走過來洋洋自得:「如今你我得了皇上的信任,升遷發財自然指日可待!尤其是姑娘,到時受了重用可要在老佛爺跟前替我美言幾句啊?嘿嘿嘿,不說了,我得辦正事兒去了!」他眉飛色舞,滿臉的貪慾盡顯無遺。
他所謂的正事兒還不是趕去撈油水?我心中冷笑,一旦接近載湉贏取載湉的信任,你就可順理成章的捏著他的把柄去慈禧那邀功?你能心安而我不能!
心下又一想,這會子樂的屁顛屁顛,一旦你貪污銀兩的事情敗露,你還能樂的起來?
我噗哧一笑,把塵拂擱置一邊,跨步奔出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