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計需百年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唐玄宗李隆基動用帝國的戰備通信力量狂奔萬里,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寵妃滿足口腹之慾,這種事無論放在那個朝代,都是昏君所為。
但若是有了直通南北的鐵路,以及能夠晝夜快速行駛的軌道車,只要捨得花錢,即便身處長安,很多人也能吃得上這種在嶺南並不稀罕的水果。
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
不是沒人願意買這些生活必需品,而是受制於落後的道路和運輸手段,導致遠距離商業行為的成本過高,甚至超過一定距離就會變得無利可圖。
更加快速高效的運輸手段,不僅意味著更小的物流成本和更大的盈利空間,還意味著原本很多沒法做的生意變得可以做。
因此,柴進透過鐵軌的大規模運用敏銳發現了其中的商業價值。
但對大同帝國的締造者徐澤來說,興商僅是鐵路諸多用途中的一個而已。
大一統王朝中央地方的掌控也如同「販樵」「販糴」一樣,超過了一定的距離,掌控力就會銳減。
這一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並不是批量培養出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僚管理邊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如果一個帝國的疆域大到從首都到邊疆信使來回都需要月余的時間,大軍的調動更是以「年」作為計時單位,那帝國打下再大的疆域也沒辦法有效治理。
龐大的國土和落後的道路交通條件相互影響,便是令人絕望的邊疆行政效率。
若是邊疆發生了叛亂,等滯後年余時間的朝廷大軍趕到,黃花菜都涼了。
就算這次能平定,下次呢?
此處的動亂解決了,彼處的呢?
面對這種情況,除了分封或安排全權總督包稅,徐澤想不出更好的治理辦法。
就算共建會的基層組織在這麼遙遠的疆域,也會因為遠離中樞而畸變成為更加反動的力量。
想要實現龐大國土的有效管理,既需要在完善官僚體系上做文章,培養更加踏實敬業的官吏隊伍,更需要改進通信和交通手段,縮短帝國中樞到邊疆的聯動時間。
向來注重基層有效管理的大同政權從建政之初,就高度重視道路和交通工具的更新迭代。
在陸地上,同軍推進到哪裡,工程營就將道路修整到哪裡。
在大洋中,孟康帶領的造船團隊不斷攻克技術難關,大同海軍最新的風帆戰艦滿帆行使,比趙宋耗費人力的車船還要快。
在民政事務上,各地共建會組織民力的主要任務也是興修道路和水利,讓縣至村一級的道路更加寬闊和平整。
可這些手段都沒有超越時代,效果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
風帆艦船仍極度依賴季風和洋流,沒有完善的海圖便不能輕易開闢新航線。
受車型和道路交通條件限制,即便挽馬還有餘力,也沒有人敢在人馬并行的道路全速駕駛馬車。
而相對於傳統馬車,鐵路配軌道車技術的優勢就極為明顯了。
車輪與軌道的摩擦力更小,意味同樣的牽引力,可以有更大的運載量;而專車專道,又意味著更快的行車速度和更高的運輸效率。
實際上,軌道車的出現也沒有超越時代。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秦代,善於開拓和創造的華夏先民就使用了木軌馬車技術。
儘管後來因為戰亂而失傳,但至少證明了這項技術的門檻並不是很高。
事實也是如此,還在梁山開創時期,徐澤就指導張嶺煤礦的礦頭張田在礦井中使用了木軌和礦車。
後者摸索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成功掌握這項初級技術。
其後,經過十幾年的反覆實踐和不斷改進,軌道車技術已經越來越成熟,使用範圍也從井下到了礦山、碼頭等地。
如今,經過長期的技術積累,將木軌換成鐵軌,只不過是捅破一層窗戶紙而已。
當然,在鐵軌上行駛的馬拉軌道車與後世成熟的蒸汽火車技術相比,仍有很遠的路要走。
正在陪正乾皇帝前往格物院視察的工部尚書陳規就非常清楚這一點,並及時給欲要將鐵路修至帝國邊疆的皇帝潑涼水。
「陛下,恕臣直言,大同現在還不具備大規模普及鐵路和軌道車的條件。」
徐澤自然知道由馬車進入火車時代究竟有多難,這涉及到很多領域的共同進步,絕不是某一專項技術取得突破就能實現的。
離格物院尚有一段距離,閑著也是閑著,正好聽下陳工部的高論。
「有哪些困難?」
陳規雖然沒有親自主持京津塘鐵路的修建,但整個工程其人卻是嚴格把關並一直在盯著,很清楚其中的細節。
「首先,是開支太大。
不算枕木、碎石、水泥等物的成本和人工開支,僅鐵軌一項,每里鐵路就需用鐵二萬八千斤。
京津塘三百餘里,總計需用鐵八千五百萬餘斤,即便我朝鋼鐵產量逐年增加,但積累數年也不夠此數。
所以,臣之前主張京津塘鐵路工程以三年為期,就是將之後三年的鋼鐵增加量也算了進去。
臣認為,若是沒有重大技術突破,即使不考慮財政收支平衡,單純提高鋼鐵產量以實現修建南北東西鐵路幹線的設想,也至少需要百年之功。」
陳規的話說得很委婉,其實是不認可徐澤的大鐵路戰略。
相對於此時用斤來衡量的鋼鐵產量,一尺鐵道就要超百斤的用鐵需求實在太驚人了。
這還是考慮到馬拉軌道車的載重和速度限制,使用的鐵軌相對較窄。
當然,一分錢一分貨,從長期來看,即使只使用馬拉軌道車技術,作為最重要的漕運中轉線路,京津塘鐵路的收益也遠遠超過投入。
但若是將其拓展到全國,以當下的技術條件和市場規模,大部分路段肯定是要虧本的。
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鐵路的收益都未必趕得上其維護成本。
不過,治大國不能這樣簡單的算經濟賬,還有政治賬和軍事賬,道路交通的用途更重要體現在政權控制力和軍事力量的快速投送上。
就算單獨講鋼鐵生產,眼光也要更全面。
政和三年,趙宋全國鐵課共五百五十萬一千零九十七斤。
其中,河北路的鐵課又佔了天下總量的八成。
鐵課收入不等於鋼鐵總產量,按照宋廷二八分成的比率,其總產量應該再乘以四。
考慮到少數冶戶偷稅和私人小爐偷冶等情況,並結合趙宋的正常的軍事和生產生活鋼鐵年消耗需求,陳規估計其總產量在兩千五百萬至四千五百萬斤之間。
接收河北后,徐澤便委任陳規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冶務的重任。
其人上任后,經過深入調研,提出了從行政管理到生產方式,再到冶鐵技術的多項革新計劃,均得到徐澤批准。
在陳規的主持下,信德府、磁州和相州冶務脫胎換骨,產量一年一個新台階。
待其人升任工部尚書後,又將這些革新推廣到京東、遼東、河東等地,使得大同原本零散的手工冶鐵不斷集約,成本也不斷壓減的同時,產量也不斷提升。
今年,大同全國的鋼鐵總產量預計能超過八千萬斤。
如此「龐大」的鋼鐵產量,除了滿足大同帝國軍事和百姓生產生活的需要外,還要出口宋、金、高麗、日本等國。
剩下的雖然不多,可逐年累計下來,數量也很恐怖。
生產必須與市場需求相配合,才能形成良性循環。
不然的話,單純提高鋼鐵產量,多出的鐵賣不出去,也沒人用得完,那冶鋼技術和產量的技術性飛躍就無法實現。
徐澤適時提出修建鐵路的計劃,其實是未雨綢繆,為的是進一步拉動內需,以鼓勵各大鐵礦繼續深化改革擴大生產。
「嗯。」
徐澤很清楚陳規一點都不迷糊,肯定知道鐵路成本以外的賬,其人只是藉機勸諫自己不要急於求成而已,當即點頭示意後者繼續。
「其次,是管理尚不成熟。
礦山和碼頭上使用的軌道車,距離都不長,速度也不快,和遠距離的鐵路運行沒有可比性。
現在,僅僅京津塘一條線路,就要設置十一個站點,運輸調度嚴密而複雜。
若是按照陛下的計劃,全國數條超遠距離線路同時交叉或并行多趟車,以當前的條件,還做不到如此複雜高效的運輸調度。」
要想提高鐵路的使用效率,就必然要多車同時運行,便會涉及到運輸調度問題。
配車調度相對還好說一點,主要是行車調度。
僅僅是保證全鐵路線車輛的正點運行,就需要提前制定科學嚴密的計劃,並使用更加精準的計時器。
而鐵路運行過程中,意外是無法避免的,某一區段出了意外,如何及時通知前後相關車次做出調整又是一個需要攻克的技術難關。
其實,問題還遠不止陳規說的這些。
如因鍊鋼技術還未成熟,鐵軌的質量較差,極大限制了載重量和車輛速度;
又如缺乏有效的野外鐵軌無縫焊接技術,鐵軌的拼接只能靠人工打磨,效率很低,更換損毀鐵軌也非常麻煩;
再如鋪設於數十里甚至上百里人煙稀少之地的鐵軌,如何防盜、防野生動物上軌等問題,也不容忽視。
任何新技術從產生到成熟運用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走出第一步,再好的技術革新都只能停留在計劃和實驗室中。
徐澤相信只要有了開端,總會有人解決這些難題。
實際上,有部分問題已經初步解決了。
徐澤今天帶陳規到格物院來,就是增加其人對修建鐵路的信心,但對用心做事的臣子勸諫,該擺明的謙虛態度還是要有的。
「元則此乃持重之議,是我急躁了。」
御輦到達格物院,院首陳淳知道皇帝不喜迎來送往,就自己一人候在院外。
徐澤也不多話,命陳淳帶路,便直接往院內走。
格物院設在天柱庄,臨溫渝河而建,佔地面積極廣,下設多個實驗室,朝廷每年給其撥付的經費數以百萬計,成果同樣有目共睹。
眾人前往的一個實驗場所非常嘈雜,嚴冶一面指揮雜役向鍋爐內添加石炭,一面控制進汽閥,操縱曲柄連桿開始運動。
連桿的另一端連接在水池旁的巨大水車上,隨著曲柄連桿不斷運動,水車也快速轉動起來,將水提起發出嘩嘩之聲。
嚴冶正在操縱的機器自然是蒸汽機了,早在格物院成立之前,徐澤就命人在進行這項實驗。
歷史上第一台投入使用的蒸汽機到瓦特改良,經歷了七十多年,人類社會自發的技術積累確實很慢。
但有明確的技術方向,再集合眾人之長,許以重賞,這個過程就能大大縮減。
陳規看到的這台蒸汽機已經是第三代,其人看著不斷往複運動的曲柄和水車,突然想到了路上和皇帝談到的軌道車,當即看向徐澤,後者笑而不語。
現場太嘈雜,不方便講話,看了蒸汽機工作演示后,眾人退了出來。
徐澤詢問陳規:
「這次做了哪些改進?」
「一是在汽缸外壁加裝了夾層,用蒸汽加熱汽缸壁,冷凝損失大大減少;二是用細麻繩密封缸體和管道連接部,整體氣密性加強了不少;三是通過控制進汽閥,實現了活塞雙作用力。」
「汲水深度能達到多少?」
「可以達到五丈,已經能投入礦井使用了。」
徐澤很滿意這個進步,第一代機連兩丈都達不到,五丈的汲水深度已經可以用於現在絕大不分礦井了。
陳規見皇帝暫時沒問題了,趕緊插問。
「這機器是要用在車上?」
「現在還不行,損耗太大,最多用在內河船上,體型也太大,需要進一步改進,臣預計至少要兩三年時間。」
已經夠快了,十幾年的積累都等得了,徐澤有足夠耐心,不在乎再等兩三年。
轟——
一聲爆炸巨響打斷了二人的對話,陳淳看著爆炸的方向,臉色大變。
「是凌振!」
待眾人匆匆趕至火藥實驗室時,凌振剛脫下沉重的防爆服,滿臉烏黑地抱怨道:
「又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