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非黑即白要不得
徐澤轉而問:「二哥、七哥可知三國故事?」
此時三國故事的流傳度已經很高了,汴京瓦子中霍四究就是說「三分」的名嘴。
阮小七頓時來了興緻,道:「義薄雲天武安王(大觀二年,宋徽宗封關羽為武安王),據水斷橋張翼德,一身是膽趙子龍,轅門射戟呂奉先,若論英雄豪傑輩出,何時能比三國!」
徐澤看看阮小二,見其也是一臉嚮往,又看向阮小七。
「二位可知三國有哪些胡人英豪?」
阮小七興緻正高,聽徐澤此問,不高興了,語氣輕蔑地道:「胡人有甚英豪?三國又不是我大宋,那時英豪輩出,豈容胡狗猖狂!」
徐澤追問:「好漢可比英豪?」
阮小七隨口就說:「好漢比之英豪,只配提鞋牽馬!」
阮小二見小七說錯了話,趕緊補充,道:「我兄弟見識短,先前一直無法參透觀察行事,現下想來,觀察這樣的人物怎能稱好漢,觀察實乃當世英豪才對!」
徐澤不以為意地笑笑,又問:「那二位可知漢末三國亂世,不足百年時間,天下黎民百姓亡去多少?」
阮氏兩兄弟一臉便秘,話題怎的突然轉到這上面?不是,都說了俺們讀書少嘛,怎會知道這些?
徐澤自己答道:「靈帝登基之初,天下民戶人口5600多萬,經過黃巾之亂、董卓之亂、諸侯混戰,到再度一統之前,魏國有443萬,吳國230萬,蜀國僅剩94萬,總計只有767萬。
且不論數十年間,幾代人的正常地繁殖衍生,這消失的近九成數據,數千萬亡魂,便鑄就了那些英雄豪傑的史詩功業!」
「啊!」
阮小二、阮小七齊齊驚呆。
徐澤此番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課,還真就是來欺負二阮讀書少的。
要說東漢末年之三國後期的人口銳減,原因是多方面的。
先說人口數,不管是黃巾之亂前的5600萬,還是三家歸晉時的767萬,全是國家編戶人口,都未包含世家大族的奴隸和徒附,實際的數據,肯定是大於這些數的,尤其是亂世,沒了國家的強力震懾,豪族吸納亡戶只會更加肆無忌憚。
再說人口銳減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黃巾之亂,黃巾所到之處裹挾百姓,如蝗蟲掃蕩,北方冀、青、兗、徐、豫均遭遇極大摧殘,而官軍鎮壓也同樣如割草般殘酷無情。
隨後諸侯討伐董卓,開啟混戰,接連不斷的戰爭帶來的人口損失,尤其是精壯勞力損失,進而導致農業產出的急劇減少,再加上瘟疫和水旱蝗災接踵而至,造成的人口大批量減少,就更不用說了。
動亂還導致人口逃離,近的逃入深山老林,遠的逃向南方蠻荒之地,或者向西、向北野化為胡,甚至,還有一些經過朝鮮半島,逃往日本等。
待二人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徐澤接著道:「三國若論武力當屬呂布天下無雙,但其人反覆無常,『三姓家奴』惡名人人唾棄,可若論反覆無常,後世其實還有人遠超其列,二位可知是何人?」
學渣阮小二、阮小七放棄了掙扎,擺出一副謹受教的恭謹神態。
徐澤起身,看向亭外。
「便是百餘年前的『官場不倒翁』馮道,其人先效力於燕王劉守光,后歷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十帝,期間還向遼主稱臣,此人可有忠義?」
二阮終於能插上嘴,阮小二張口就罵:「好個奸臣賊子!」
阮小七吐了一口唾沫,狠狠罵道:「呸,此等奸臣,人人得而株之!」
徐澤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其人自是大大的奸臣,但你們可知,這個馮道刻苦儉約,雖為將相多年,卻始終衣食儉樸。
他早年隨軍時,住草棚,連床和卧具都不用,直接睡在草上。所得俸祿,與仆、廝同器飲食,毫不在意。諸將有掠得美女送他,實在推卻不了,便置之別室,待訪其主后再還之去。
馮道居父喪於景城時,恰好遇到大飢荒,其人傾盡家財救濟鄉民,自己卻住在茅屋裡,還親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廢又沒有能力耕種,他便在夜裡悄悄地去幫人耕種,主人得知后,登門致謝,他卻表示沒有值得感謝的地方。
地方官得知他的高行,送來禮品饋贈,他也一概不受。
守孝期滿,他回京赴任途中,遇上趙在禮魏州兵變后,李嗣源帶兵進攻都城洛陽,有人勸他等到局勢明朗后再去,他認為奉詔赴闕,不可擅留,依舊趕赴京師。」
看著聽呆了的二阮,徐澤自飲了一盞酒。
接著講:「後唐天成、長興年間,連年豐收,中原相對安定,後唐明宗皇帝李嗣源問他『天下雖豐,百姓濟否』,馮道答『穀貴餓農,穀賤傷農,歷來如此,我記得近來聶夷中的《傷田家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明宗聽后很有感觸,讓左右抄下這首詩,經常誦讀,對民生更加用心。
契丹滅晉,遼主耶律德光攻入汴京,馮道其時本在南陽,並無危險,以其才華,投奔其他勢力,再博富貴也易如反掌,但他卻甘冒奇險,應召去了汴梁。遼主問他為何入朝,他說『無城無兵,怎敢不來』,遼主又責問他『你是什麼老子(老東西)』,馮道答『無才無德,痴頑老子』。
遼主覺得馮道有才,乃任其為太傅,有一次,遼主問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馮道答『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勸諫遼主不可縱兵隨意搶殺,遼主採納。
契丹北撤時,他隨遷至常山,見有被掠的中原士女,就出錢贖出,寄居在尼姑庵中,後為她們尋找家人領回。
遼主死後,北上的漢兵反正,驅逐了遼將,馮道去戰地慰勞士卒,軍心由是大振。失地收復后,馮道又選擇將帥,使軍民安定。
馮道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業、素知識者,都得提拔重用,而世家顯貴及品行不正、辦事浮躁的人則被抑制。」
看著已經徹底石化的阮小二和阮小七,徐澤總結道:「馮道此人生於亂世,為保其身,毫無臣節,屢屢背主,可稱『奸臣之尤』!
然,其人『下不欺於地,中不欺於人,上不欺於天』,且『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始終救世濟民,兼治天下。
身處亂世,人若飄萍,命如草芥,若都是一死報君王的忠臣,卻無此類奸臣竭力維持,也許我等先祖或死於戰亂,或亡於災荒,自不會再有我等。
由三國英豪到五代奸臣,二哥、七哥,對這朝廷、天下和黎民可有了印象?」
阮小二、阮小七二人已被徐澤徹底侃暈,「三觀」受到劇烈衝擊,明明感覺徐澤的話有問題,可腦子好亂,便是酒肉下肚,也沒了往日的美妙滋味。
店家端著叫花雞上來,見以往最是凶鬧的阮氏兄弟居然呆坐沉思,心下雖是好奇,卻不敢多待,放下托盤便欲走,被徐澤喊住。
徐澤敲開泥殼,剝下荷葉,叫花雞的香味瞬間將大腦宕機的二阮喚醒,徐澤給二人一人分了一條雞腿,又撕下一塊胸脯肉,邀請店家品嘗,店家吃下后連連稱美。
徐澤說:「不瞞店家,在下便是同舟炭爐的東家徐澤,我的炭爐致你酒店蕭條,如今便還你一條出路如何?」
店家是個伶俐人,同處水泊,自然知道同舟社和梁山的消息。
而阮氏兄弟在這片水面何等威風,往日可沒少吃自家白食,今日帶著這徐東家來此吃酒,分明是想借自家小店抖威風,不成想威風還沒抖起來,便被眼前之人反客為主,拿捏得沒了脾氣。
自家以往可是吃透了沒人蔭庇的苦,莫說這酒店瀕臨倒閉,便是生意火爆,又哪裡能求得如此奢遮人物庇護?
店家當即跪倒磕頭,說:「小老兒汪棟願奉徐東家為主,一切只聽主人安排。」
徐澤上前扶起汪棟,道:「今日時辰已晚,明日我再派人來,協助你重新規劃酒店,待整頓后,擇日開張如何?」
汪棟答道:「全憑主人作主!」
徐澤此舉也不是心血來潮,此地乃濟州至鄆州、五丈河至汶水兩條航道的交匯處,位置極佳,來往客流雖比不了合蔡鎮,但也少了官府很多干擾,能做很多合蔡鎮不便做之事。
待汪棟退下,徐澤轉頭看向已經完全沒有了食慾的二阮。
問:「來時我見二哥似乎要賣棉花,不知其價幾何?」
「這東西難伺弄,賣不起價,一斤不足三十文。」阮小二已經習慣了徐澤的思維跳躍,有問就答。
「二哥若有閑暇,不妨多收些棉花,送到梁山,只要有百斤以上,我願以四十文每斤收購。」
「鄉人雖是種棉不多,但收個幾百斤倒是不難,管教觀察滿意。」
徐澤掏出一個五十兩銀錠,遞給阮小二。
「此是定金,二哥收完棉花,送到梁山,我就讓人傳你們弓魚之法。」
說完,也不管發獃的阮小二,徐澤徑自走出水亭,掏出火摺子和一如長香般的物事,片刻后,「咻——」的一聲,那物事飛上了天,然後又「啪」的一聲響,那聲音,在空曠的水面,怕不要傳出好幾里遠。
阮小七還有些少年心性,向走回水亭的徐澤問道:「哥哥,此是何物?」
「此物為飛天笛音炮,可好玩?」徐澤笑笑,想玩?不給!
阮小七尷尬地摸著頭,嘿嘿傻笑。
直到徐澤回到亭內,阮小二還捏著手裡的銀錠,阮氏並不是赤貧之家,這麼大的銀錠見得不多,碎銀卻是經常摸的,只是,從未覺得這物事如此燙手!
阮小二咬咬牙,拉著小七,向徐澤跪下。
「觀察,我兄弟幾個眼皮淺,不知觀察志向,但也知道就我兄弟三條賤命,真當不得觀察這般高看,小二斗膽請觀察直言,要我兄弟如何做?」
徐澤拉起二人,道:「知鄆州梁相公責徐某保這梁山水泊風平浪靜,如今水泊零散亡戶皆已上山。不管何人慾在此作亂,都須得借重你兄弟這等好手,我也不壞你們好漢的名聲,你們只需安心打魚,莫摻和其中便可。」
你們該幹啥就幹啥,別添亂就行!徐澤這話分明是看不上阮氏三兄弟。
阮小七跳將起來,扯開衣襟,大叫:「哥哥休要拿話激我!我兄弟豈是見利忘義之人,哥哥只要一句話,便是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絕不皺半點眉。」
阮小二也漲紅了臉,喊道:「今日五郎雖不在此,但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沒半點假!只要觀察吩咐,我三個若拾不得性命追隨觀察,天地為證,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
「好!我也不瞞二位,梁山雖歸官府治下,但既不聽宣也不聽調,我等只為自己博出路。我剛說的弓魚、收棉之事依然作數,你兄弟也可上山,但話說在前面,上山後,必須守我山上規矩,也莫要都來,石碣村位置甚佳,我還有用。」
二阮大喜,還欲再飲,徐澤卻擺擺手,指向前方水面靠近的梁山快船。
半刻后,二阮目送徐澤登船遠去。
「七哥,你說這徐觀察究竟是何樣人物?」
熱血過後,阮小二終於回復了些許冷靜。
「二哥都看不透,我怎看得透?」
阮小七扯下一塊雞肉,塞進嘴裡,吧唧吧唧幾下吃完,再灌一口酒。
「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咱們這些粗魯漢子,天生就不是動腦子的,跟對了人,有酒喝酒,有肉吃肉,需得搏命時,提著腦袋,干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