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我姓陳,小字阿陶,原是本地縣令之女。
略識得一些字,讀過幾篇書。
倒也提不上什麼才女不才女,只是左鄰右舍家小子私下裡都幾乎都求過我「提點」功課。
斜對門的衛丫頭也是其中的一個,只是一教全說懂,一問三不知。
十一二歲的時候,和大多數同齡的女孩一樣,我也喜歡上了才子佳人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書生,還有,一個小姐。」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書生進京趕考,高中狀元,管他是做宰相、尚書、知縣,反正最後迎娶小姐。」
「正是那,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可惜,我可沒有這樣好的青梅竹馬。
看看周圍這些之乎者也還得靠我湊齊的臭小子——
每日晨起,盼望著老爹能告訴我縣裡新搬來個讀書種子的願望愈加熾烈。
趁著管事沒來接他,衛丫頭趴在桌子上展著宣紙描著繡像,個子又小,臉又白,簡直像是我的小妹妹。
他舉著筆,在硯台里胡亂涮了涮,聞聲抬頭瞧我:
「陳夫子,我覺得你這叫恨嫁。」
他想了想,揮了下筆,又補了句:
「和我姑一樣。」
我看著前襟的墨點子,想了想衛家死活嫁不出去的大姑娘,毫不客氣地卷了書賞了這潑猴一記。
當然,即使我每日虔誠對著菩薩祈禱,讀書種子也是沒有的。
甚至我也並不如七大姑八大姨認為的一般受歡迎。
我娘旁敲側擊過鎮上幾戶殷實的人家,她們當著我娘的面,口徑倒是一致:
「陳姑娘是要做狀元夫人的啊!我家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害!
都說高處不勝寒。
想不到我小小年紀竟有幸得見。
這些沉甸甸的敬重使得我娘咬壞了好幾條絹子。
2
事情的轉機是離我及笄還有快小半年的時候。
斜對門的衛老闆請了個豐腴討喜的婆娘上了門。
我爹掰著指頭想想覺得不對。
——敢問是衛老闆的哪路親戚求親哪?
——哎呦,縣太爺您這話說的,可不就是衛家的小少爺嘛!
——哦哦……
——大人哪,您瞧,您家小姐與衛少爺玩得好,彼此心性家底又心知肚明,個個模樣又是沒話說的,多好的一樁事啊……
媒婆說得天花亂墜,可惜其實我爹凈在那兒琢磨「衛家有兒子?什麼時候生的?嫡親的還是私生的」如此問題。
他啊,壓根忘記了衛丫頭不是個丫頭的事兒!
衛丫頭當然不是個丫頭。
只是他長得瘦小,比我矮,比我小,還唇紅齒白,模樣格外像丫頭;
更不提他家裡姐姐妹妹姨娘丫頭眾多,頗懂女人心;
教咱們老是忍不住把他當姐妹看。
我帶的這一批學生考中的考中,搬家的搬家,習武的習武,到頭來就剩一個衛丫頭堅持在最後——
雖然他十之八九也不是自己想要堅持的。
他爹總是期盼著他能給自己掙個官回來,一舉擺脫商戶的惡名,踏入簪纓仕宦的行列。
可惜,他當真不是個讀書的料。
讀了那麼多年,前人的詩文背也背了,仿也仿了,背誦默寫尚可,一到要寫自己的見解,還是筆一擱,紙一攤,兩手一擺,兩眼一翻。
套路給他,就那麼一丟丟的發揮空間,還是套都套不利索!
除了「祖師爺不賞飯吃」,我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麼解釋了。
每日說起摸魚釣蝦爬樹揭瓦,恨不得甩著舌頭奔出二里地,站也沒站相,坐也沒坐相,跟讀書種子半分錢關係都沒有!
結果?
還用問?
結果自然是不成的。
不講我爹這個腐儒賤商的態度,我娘也私下裡要笑背過氣去。
我娘拉著我爹勸,自己真不是對衛丫頭……呸,衛晏這孩子有什麼看法,只是他至少得比我長得高啊,不然這三寸丁谷樹皮像什麼樣啊?所以等兩年再講吧。
這話說的不像樣,有些滑稽,教我覺得有些對不起衛丫頭。
但是吧,他和我喜歡的話本子里的故事真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一起玩耍也就罷了,過日子,那可怎麼行呢?
我還是喜歡讀書種子。
那種既可縱情山水,焚香撫琴,又可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大丈夫。
可是衛家為什麼求親呢?
不是說能考上功名就去求娶個京官閨秀,考不上就找個揚州富商珠聯璧合的嗎?
他爹再仰慕讀書人也不至於既不在乎官位也不在乎錢吧。
我真是納悶了!
3
我們小地方,不是什麼宗親顯貴的,男女大防也不怎麼嚴。
於是我便守在後門叫住了扛著一整把糖葫蘆經過的衛丫頭:
「你不要你的京城貴女和富家千金了?」
我純粹好奇,問出口半點不好意思都沒帶有得,就這麼大剌剌直擊紅心。
衛丫頭一路小跑著,一個踉蹌差點當場給大家磕個響頭。
他有點局促地扯了扯本就寬大的衣服,漲紅了臉,梗著腦袋道:
「我,我還沒問你怎麼到今天還沒嫁出去呢!」
「再恨嫁也不要你來可憐我!」
我憤憤地甩了門,簌簌落了一片灰塵。
他在那一瞬,在門縫裡梗著脖子,紅彤彤的,還沒待看分明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我關上了門,衛丫頭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連同整個衛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4
衛家那年冬天沒的。
聽說是因為私鹽出的事。
我倒是有心打聽具體,只是我爹娘明哲保身,是再不願意牽扯進這些麻煩事的。
私鹽這事兒,往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
偏偏時運不濟,正巧遇上我朝對此最嚴苛的幾年!
上頭的文書下來得很快。
一家子就這麼鋃鐺入獄,迅速被押解送至上級府州。
在自己家這邊,老爹還可以教他們吃飽穿暖,到了上級可真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一路天高路遠,又是天氣轉寒,聽講路上病得便只剩半條命,到了后女眷又撞死了好幾個。
「衛丫頭,衛丫頭呢?」
我聽著我爹娘諱莫如深地談著這檔事,忽然有點心顫。
我們前不久才因著提親的破事吵了一架,我還沒想好怎麼給他台階下,怎麼在功課上刁難他,怎麼就這樣了呢?
我娘雙手合了十,道:
「小孩子家家的,莫管閑事呀,莫管閑事。」
我爹因連夜處理任上這大簍子眼下烏黑,也沒什麼好氣:
「唉,他娘老子自己都顧不好,哪裡還能顧得上他呢?」
我還想說些什麼,娘夾了菜落在我碗里,警示地瞅了我一眼,對著老爹不善地臉色努努嘴道:
「禍從口出——以後可不許提起這勞什子衛家,你爹可在大計的關鍵時刻,可經不住旁人的閑話!」
我瞧了眼他倆如臨大敵的臉色,小聲道了句「知道」便繼續低頭扒飯。
衛丫頭究竟怎麼樣了呢?
提親那檔子事兒雖說叫我心裡有點彆扭,但是遑論那檔子事,他到底算是我半個嫡傳弟子!
門對門,年復年。
認識那麼久了,一個大活人,特別是剛剛和你鬧了大彆扭的大活人,一下子生死未卜,遭遇滅頂之災,叫我心裡總是有點虧欠的感覺。
這個潑猴,可千萬千萬不要那麼容易死掉啊。
我還準備了好幾條台階給你下呢!
遣來的官爺真真是雷霆手段,進了牢里沒多久,又出來抓了一波。
沿著草蛇灰線,打的打,抓的抓,殺的殺。
原先熱鬧紅火的鋪子關了一片,走街串巷的小販也少了許多。
人人在外面白著一張臉,瞪著惶惶的眼睛看著從未見過的錦衣佩刀的官差,遊魂般的討著生活。
死得死絕了,走得走光了。
那段時間,天色總是灰白灰白的。
下雨的時候昏暗陰沉,天晴的時候蒼白刺目。
運河邊上飄著經久不散的腥臭味。
偶爾從旁邊乘著小轎經過,聞著這味兒心口就很堵/
不知道這是不是古人說的「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再後來,我及笄了。
從此鮮少出門,成日做著女紅看著窗前吐枝納葉的新綠打發時日。
舊歲里的風波也被日復一日的雞毛蒜皮掩蓋得徹底,非翻箱倒櫃而不可尋見;
而那隻潑猴也在陳年舊事,又或是我的刻意迴避中被壓進了五指山,再也不見。
那段年歲里,終究沒有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讀書種子渡我入那膾炙人口的傳奇,並且還丟一隻潑猴。
才子佳人,到底都是書中編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