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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太子額外撥了幾個親信的人過來,天未亮便用小轎把宮秋送了出宮,好在有了昨日的那一番話,宮秋其實一夜未眠,所以大早侍從們倒沒費什麽功夫便把這小主子打點好了。坐在宮中常見的軟轎裏,宮秋意識更加清晰起來,撩起來青色的轎簾子,路邊有些早點店鋪已經開始開張,暖暖的蒸汽伴隨著食物的香味浮在冬日的冷空氣裏,分外誘人,讓宮秋想起來很久以前第一次出宮的太子咬一口豌豆黃時的表情,也是溫暖的,讓人從眼睛一直溫到了懷裏麵……


  每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的秘密,其實也許這算不得秘密,那麽依戀,從來就不肯離他半分,可憐的童年時光每天要做的就是算計著讓他更疼自己一些,有時候故意生病,看他那麽寵溺又無奈的眼神,然後安心的躺在他的懷裏……


  其實自己並不是精通算計的人,現在想起來一生中所有的精神頭都放在了那一個人身上,小的時候就算計著怎麽多一點疼愛,大了以後,便是奮不顧身,即便所有人都說那不是你的東西……


  但是李聿呢,或者以前隻是朝中的人知道,但是現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吧——新晉的德安王爺是皇帝最喜歡的侄子,更是智勇雙全、運籌帷幄、權傾天下……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忘記算計他,可惜隻是當一顆棋子呢……


  宮秋搖頭,怎麽這個時候自己還有心思想這些……


  隻是雖然擔心父親,但是太子說得對啊,比之太子、父親自己何嚐能及得上萬一,更何況這般時節,自己動一動便是多一份猜忌,如此尷尬的身份怎麽好讓別人不好過……何況太子一番苦心固然對他千般照顧,但是留他在身邊的意思不管有其他什麽原因在,總歸有一條是實在的,也是太子說不出來的,那就是一個“質子”的意思了。


  濱州已然是江南的突破口,便是大軍過江穩住了濱州,父親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也是戰事的一大關鍵,更何況此戰之後江南的治理也是朝廷的一大難題,父親身份複雜和地方世族、蠻夷外族之間都有些聯係,若此戰得勝短期內父親必定是江南真正的封疆大吏,而為了避免再次出現朝廷不希望發生的事情,自己留在京城不管對誰來說都是安心的吧。


  所以太子才有那些叮嚀,因為端木宮秋現在要做的再沒有什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了……


  還有……戰事膠著,尹如凡、莫及、還有在江南一起經曆風雨、同舟共濟的許多人隻怕都已經牽涉其中,太子故意封閉消息,這個也是一個原因吧。宮秋心中微微抽痛,他雖然逢場作戲,但是大家在一起那麽久,組建汲鷹莊,在南武林攪得風聲水起,一起拔劍,一起暢飲,也一起逛青樓妓院……


  現在那個靈巧精怪為自己擋劍的少年,還有那個嫵媚傾城陪自己奔赴苗疆的男人,隻怕都墮身在一片戰火之中吧……


  這就是命……


  軟轎搖了很久才到,宮秋也不意外,這個時候自然要住的隱蔽些。下了轎一看,果然是偏裨的地方,不過房舍清雅,院子雖然不大,但是蔥綠的翠竹沿著紅岩圍牆繞了一圈,微微壓了些雪,倒是別致到了十分。下了轎,即刻便有人迎了上來,宮秋一看卻不是煥清,心裏麵不免有些奇怪,太子是最體貼一個人,如今出了宮怎麽也不讓他的人過來伺候,莫非竟防備到了這一步?

  不過麵上仍是不動,隻隨了那人進去,見一樹梅花正在自己的廂房麵前開的燦爛,不由怔住看了一會,那侍人也不敢催,倒是他自己回過神來看見身後跟了一幫子人在雪地裏麵,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快步走了進去……


  一會便有人送了早膳過來,竟全是他自小就喜愛的東西,尤其是那一道栗黃蟹柳是他在沁親王府裏頭最常吃的小點,隻是味道比那府裏稍微淡了一點,宮秋雖然有些疑惑,但是太子安排的地方就算略貼心些也不算什麽怪事,便放下了。原本昨晚就不得好睡,這屋子裏頭的熏香又十分好,好像就是以前在李聿那裏時常用的那種,用完了早膳,宮秋聞著這熟悉的味道便乏了,挨在火爐子麵前迷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宮秋睜開眼的時候已經睡在了床上,外頭還下著小雪,心裏麵卻是出奇的安穩,也不讓人伺候,自己爬了起來,運了運真氣,盤息起來。


  這場雪下的倒是不猛烈,隻是十分持久,自太子離京這場雪就斷斷續續地沒聽過,宮秋不著急問那些外麵的事情,作息也逐漸規律起來,每日調息打坐,偶爾讓人在院子裏麵堆了雪人,其他的時間都放在了書法上,十分的修身養性……


  這麽安靜,倒是讓原本被交待得十分仔細的侍從無可奈何起來,偶爾也說些關鍵的實事話頭,譬如太子一行已如破竹之勢,穩住北方戰局,南方自小雪之後洪災已經阻住了勢頭,濱州城已然解圍,並且開始反攻,裘四被屬下出賣,傷重逃亡,尹氏子弟損傷過半……


  宮秋聽說濱州之圍已解,倒是十分雀躍,神采炫目,幾乎讓那侍者都隱然心動,其他的俱是不太在意,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知道他是不願意聽,所以那侍者說得更少了,偶爾說兩句也都是太子、端木王爺一類的……


  在這小院裏住了大半月,宮秋午睡之後習慣是要練一會子字的,那些侍從知道這主子不愛人在書房打擾,所以也隻早早地在書房烤了火龍,伺候妥當便退下去。宮秋照例臨了一篇字帖,寫到最後一個永字時,才覺得身後氣息有異,愣了一下,停了手便要轉身,那氣息的主人卻擁了上來,一手握了他的,端端正正把這個永字寫完。


  宮秋感覺到那人的氣息吐在自己的而後,有一些溫暖,也有一些癢,“從前你在上書房的時候,若是有現在一辦的用心,哪裏那麽容易讓夫子生氣?這一手字也絕不是這般風骨了……”


  宮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掙開,但是這麽久以後,這個人還像以前一樣擁著自己,那麽溫暖,似乎把他所有的淡漠都融化掉了。好像他沒有把自己拋在越州,沒有把自己送進東宮,沒有……成親,也沒有在朝堂上給自己隻留一個背影……


  到底是什麽給了他這種權利,好像不管他做什麽自己都會覺得優秀,不管他英俊與否,自己都會覺得他很動人,不管他怎麽傷自己的心,也覺得可以原諒……然後好像快樂隻是他給予的一份施舍,無論做什麽、無論得到什麽,沒有他,自己就失去了快樂的權力,根本沒有辦法快樂起來……


  宮秋覺得自己幾乎要哭出來,隻是終究什麽都沒有做,許久終於說,“到這麽隱蔽的地方探風也實在難為德安王爺了。”


  身後那人笑起來,聲音從皮膚滲下去,意外的動聽,“倒說得好像圈禁似的,若不是放得隱蔽一些,我怎麽能安心……”


  一麵又說,“多大的人了還是這麽小氣,在我這裏住著,樣樣妥帖,哪裏不如你的意了?”


  這倒是讓宮秋十分訝異,“怎麽是你的地方?”


  “自然是我的,否則你哪裏有這麽舒服,哪一樣你不是刁鑽古怪的。”那人把他翻了過來,終於四目相對。


  幾個月的曆練,這人越發卓而不凡,單是一雙眸子便看得出功底了,先前若還有些銳光閃耀,此刻便如一潭深水,溫潤如玉、讓人直覺的要去親近。宮秋看了一眼便離不開,眼神直直的落在他臉上,細細描摹。


  “這麽好看?”


  宮秋似乎被他一言驚醒,輕輕掙了開來,放下筆,道,“是的,迷人到了十分。幸而你娶了這天下最美的女人做妻子,否則哪裏能和你般配……”


  那人似乎也有一分不自在,老實放了他,在一旁坐下來,就著宮秋喝過的茶啜了一口。換了個話題,“原本早就要來看你,隻是最近十分忙碌,而且……也怕你問起前方戰事。”


  這話頭一起原本還刻意頓了頓,自然是留了空間給宮秋追問。宮秋卻是微微一笑,再持了筆練起字來,沒有半分好奇的意思。


  李聿等了片刻,似乎不在意先開口,“果然是曆練出來了,單是這份淡定便勝去從前不知多少。隻是,宮秋真的不擔心麽?”


  宮秋清楚的聽到他話頭裏暗示的意味,已經直覺得不好,以前很多次自己闖了大禍的時候,他都會先溫言暗示,然後再宣布懲處,但是,自己能犯什麽錯,已經放棄掙紮,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身份複雜,所以安安靜靜待在這裏,難道還能有什麽牽扯麽?


  慢慢擱下筆,宮秋吸一口氣,問,“父親哪裏可是有什麽變故?”


  李聿走過去拉了他在懷裏,“宮秋,我不喜歡你的口氣,無論你做了什麽,也無論我做了什麽,我們永遠都不會變。你不用裝出刻意淡漠的樣子……”


  “並不是我一個人裝出來的……”


  李聿要貼的很近才聽到這句話,隻是這句甚至不能說不上是埋怨的話,卻突然讓他心痛起來,這個孩子一直依賴自己,就是在和自己作對的時候也依賴著他,其實是自己背棄了這份依賴,讓他離開自己的保護被另一個人留在身邊……


  壓下心裏無端的思緒,李聿笑起來,“才說你長進了,怎麽還是小孩子一樣的,我怎麽可能對你淡漠,隻是……”


  “隻是身不由己……”宮秋突然崩出來這句話,回過頭,一雙晶晶亮的眼睛直視李聿。


  李聿自然不是要說這句話,但是宮秋這麽望著他,他實在說不出來更加婉轉的話來掩飾。似乎心裏麵一直隱隱知道的一個秘密突然被人掙破了,有些東西掙紮著呼之欲出……


  宮秋終於先低頭看著那雙越握越緊的手,打斷似的問,“還是告訴我,父親到底有什麽事情吧。我知道,你最近必然很忙,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你不會來的……”


  李聿覺得這句明白透亮的話頭幾乎要把他淹沒下去,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欲蓋彌彰,不由微歎了口氣,“你該知道濱州城已然解圍吧,你父親現在已經安然無恙。”


  “我來,隻是因為的確很久沒有看見你,很想你……”


  “而且有一些事情,我不希望別人告訴你,更不希望你因為最後知道而怨我。依原定計劃,濱州城還要拖上幾天等江麵平靜下來再派援軍的。但是你父親遇刺,所以……援軍不得已冒險渡江,慶幸的是損傷不大,而你父親因為救治得時也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休養幾日。”


  宮秋已經打好了防疫針,聽到這裏卻有些迷惑,戰場傷亡總難以避免,不過父親既然性命無礙,這一次便是大幸了,而且因為無力支撐,亦不會有平叛之功,對父親來說,隻怕倒因禍得福了,李聿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實在奇怪。


  “我之所以一直不告訴你,一來是因為你父親的確切消息,剛剛才到京城,二來,這次刺殺主帥之事十分嚴重,刺客已經就地正法。那個刺客你也認識……就是你那個小廝煥清。”


  宮秋有一刻腦中一片空白,一時間竟是分不清父親被煥清刺殺、還是煥清被殺哪個更讓他驚訝,先前的犀利玲瓏都化作了一團煙霧,傻傻看那人把他抱入懷裏,隻問出來一句,“但是……煥清他不會武功啊。”


  “他的確不會武功,所以他服用了易筋丹,若不是易筋丹藥效過於猛烈,讓他刺殺之前舉止有些怪異,他隻怕已經得手……”


  宮秋閉了眼睛,再不發一言。雖然李聿知道這件事情必然對他影響很大,但是李聿絕不會知道現在自己好像被判處了死刑一樣的心情。他從沒有避諱自己對於李聿的感情,也知道這份感情會有多大的阻礙,所以既然李聿一直裝作不知道,那麽自己也不說,隻是……心中一直都有自己的堅持,會想如果有一天,他和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如果真正權傾天下,那麽即便李聿依然有牽絆、有他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自己卻可以給他做一個榜樣,因為自己也麵對那麽多的無奈和掙紮,卻義無反顧……現在還有什麽可說,隻是略試牛刀便已經一敗塗地,如果煥清真的成功,那麽便是一死也不足以低償父親於萬一……李聿可能不知道,到了這一刻,他再也不想堅持,不想那個一輩子在一起的夢想,不得不承認這個人他要不起……


  李聿隻以為他是打擊太大,倒也沒有再驚動他,隻是把人抱起來放在軟炕上躺好,一直待到宮秋氣息平穩,緩緩睡去,才動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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