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東宮處了兩個月,外麵的消息一點一滴都沒有落入宮秋的耳朵裏麵,宮秋倒是愈加冷靜下來了。太子穩居儲位這麽多年,便是連一點點明麵上危及儲位的動蕩都沒有出過,單憑這點,略是明白些的人便不會把這位儲君錯當了一匹綿羊,隻是……宮秋卻不想,這自古以來便是暗探混雜的東宮殿中,自己居然真的連半點外頭的消息都沒有收到。
這隻有兩個理由,第一就是這位太子已然到了超凡脫俗的地步,東宮之中竟然就真的連一粒“砂子”都沒有;第二個理由則讓人頹喪,大概,自己暗地裏籌集的那支力量早已土崩瓦解了吧……宮秋寧願相信是第一個理由,但是心裏麵卻知道隻怕這兩者都多少是的。
這次果然是一敗塗地了……
憤怒、委屈、愧疚、擔憂甚至是恐懼,宮秋都經曆過,在最初的那幾天裏。但是,宮秋其實不想否認,看到最後的結果,看到太子殿下好好的活著,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倒好像知道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努力一定會失敗似的。但是怎麽會不頹喪、後悔,他們固然稱心如意,但是那些跟隨著自己的下屬、朋友、兄弟、同族呢?他們就因為這幾個人的夢想和爭奪而死去了,多麽可笑,卻讓人無奈得連心都要炸開掉。
若是李聿回來,他會看見宮秋已然變成了他想要得樣子——不胡鬧、不夢想、不背叛。
“因為……”宮秋看著自己的雙手默念,“我連持劍的勇氣都沒有了……”
怎麽會有人這麽殘忍,竟然用這樣鐵腕的“縱容”磨滅一個人所有的鬥誌和希望?如果可能,宮秋真的希望,自己愛的並不是這個人,如果可能……
“公子,太子殿下傳公子覲見。”一個略細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雖然隔著重重簾幕卻猶如臨近耳旁一般直直傳遞過來,倒把宮秋驚了一下。
宮秋還未發話,那人卻似乎看見房內的動靜似的,再道,“奴才驚擾了公子,還請公子恕罪。隻是德郡王剛剛進宮覲見,太子吩咐說,公子這兩日心情不大好,務必請公子過去敘敘,興許心情會開朗些。”
他這一番話說得雖然看似恭敬,其實半分尊重都沒有放在裏頭,不過是念在宮中規矩而已,又搬出太子和德郡王來,便是要宮秋立刻逢迎過去。隻是宮秋卻是半晌沒有答話,直讓那人跪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走出來,淡淡吩咐一句,“帶路吧。”
那侍者武功也頗為高強,雖然在東宮不算抵住之流,好歹也是四處受人逢迎德角色,如今看宮秋失勢,雖然以他德身份尚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確切原因,但是宮中之人耳目最是敏感,自然要借機打壓一番的,卻不想,被這麽一個失勢的人教訓了一頓,心中當真鬱悶之極。卻不敢真壞了宮中的規矩,隻能咬牙站起來,在前麵帶路。
還未及走到太子書房,宮秋固然不把那個侍者放在眼裏,但是太子對自己的微妙態度卻是十分明了的,他原本想過很多次再次見李聿的情形,多半十分痛苦,心裏麵也有些回避之意,但是此刻卻突然不想退縮了。既然已經一敗塗地,他倒想知道李聿是要怎麽對付這個階下之囚的。
看那侍者並沒有把帶往太子殿的方向,宮秋便明白了,李聿此次出去了大幾個月,既然進宮覲見,要見的自然是皇帝,而以皇帝對他幾乎是怪異的寵膩,宮中自然是要設宴款待的。果然,那侍者把他帶到禦花園的梅亭邊上,稟明了執事太監,讓他稍候。宮秋淡淡望過去,皇帝、太子、李聿三人正坐在一起,不知太子說了什麽,皇帝十分滿意地笑了起來,看向李聿的眼中是慢慢的疼愛和驕傲。
那太監過去稟奏,三人便齊齊望向他,宮秋忙低下頭,也不管那三人看自己的眼神如何怪異。片刻,那人便回來宣他入亭。宮秋走過去,向皇帝行了大禮,再依次向太子、李聿行禮。宮中規矩繁瑣,宮秋得眾人寵愛,對太子、李聿行禮的機會並不多,平日裏,頂多做做樣子就被兩人扶住了,這次卻是紮紮實實的行了禮後,才聽得一個雍容華貴的聲音極溫和的說,“快平身吧。宮秋在外頭曆練一番,雖是受了許多委屈,朕看著卻覺得穩重了許多。這樣看著倒有七分你父親的風采了。”
宮秋依言起來,自然不敢坐,隻是站著笑道,“謝皇上誇獎,若是臣的父親聽到您這句話,也不會總是責怪臣的輕狂了。”
一邊的太子笑著拉過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位置上,說,“端木王爺一向最疼你的,哪裏會責怪你,而且你這次立了這麽大的功回來,我正打算為你向父皇討賞呢。”
皇帝一聽這話,倒似乎很有興趣,問道,“哦,告訴給朕聽聽,若是真的立了大功,朕一定重重封賞。”
宮秋聞言一時怔住了,下意識的看過李聿,卻見那人萬年不便的儒雅麵容上也掛著一絲驚訝,便知道肯定和他無關了。這邊聽到太子說,“啊,我原打算一回來就向父皇稟奏的,隻是連日來事務繁忙,一時竟就忘了。父皇,這次順利肅清墨、越兩州動亂,兒臣也差點遭奸人刺殺,若不是宮秋一早便有防範,早已將逆賊的行蹤了解清楚,又在城外埋伏好了大軍,事情決計不會如此順利解決,兒臣隻怕也不能這麽輕易脫身。”
皇帝聞言微笑起來,“啊,看來宮秋是真的長大了,果然不愧是端木家的孩子。既然是勤王救駕之功,那麽怎麽賞你都不為過的,宮秋,你隻說想要什麽吧。”
宮秋聽到這裏到回過神來了,看皇帝一副慈愛的模樣,心下卻真正惶恐起來,強笑著說,“太子謬讚了,其實若不是今天聽太子提起,宮秋也不知道自己竟立了大功。皇上原是知道的,宮秋最是任性,這次……這次也是因為尹氏得罪了宮秋,所以宮秋才……說起來,私自調用軍隊、又窺伺朝廷重臣,這原本是不可恕的大罪,想不到卻弄拙成巧了。宮秋明白過來已經是汗顏之極,怎麽敢要賞?隻求皇上看在宮秋年少無知的份上饒恕宮秋……”
皇帝聽到這裏,突然笑起來,“宮秋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淘氣的,不過這次雖然是你慪氣在先,但是的確立了大功。朕恕你無罪,還可以送你一個願望,如何?”
宮秋聞言卻不見欣喜,下意識看一眼李聿,恰巧李聿也正看著他,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時間竟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優。宮秋退一步慢慢跪下,道,“臣自知罪無可恕,皇上雖然仁慈寬厚,但是宮秋所為已然觸犯國法,臣原是該主動伏法,不讓朝廷為難。隻是……臣父年事日高,身上又多有病痛,臣隻求皇上革去宮秋官職俸祿,以謹效尤,也好讓臣以後留在父親身邊盡盡孝道。”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孩子,心裏麵似是明鏡一樣的,讓這孩子離開雖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也算可以妥協了,而且難得這孩子如此乖巧識趣,便有意開口答應。
卻不想,太子竟搶先一步說,“宮秋哪裏的話,你雖然有些淘氣,但是這次卻的確誤打誤撞成了大事。我原是想著,若是宮秋還想成淩雲之誌便派你去墨州,不過以你的性子,經曆了如此多的波折,隻怕不會在喜歡奔波……”
說罷,看著皇帝,笑說,“父皇,既然宮秋不喜歡累人的官位,也為了成全朝廷的製度,那便將宮秋降一級任太子侍讀,讓他在我身邊可好?。”
皇帝深深看太子一眼,任他城府如深,也一時不明白這個自小便懂事的孩子,怎麽會突然忤逆自己,但是還是笑起來說,“太子說得也是,隻是宮秋怕是十分掛念父親吧。”
宮秋第一次見識太子的手段,雖然不知道是何用意,心中已然十分惴惴,見皇帝問他,便有意用孝道推卻。太子卻一把扶起他,勸說,“端木王爺前日差人給我書信,隻說你十分任性,他又過分寵你,隻怕你回去之後更加難以管束。所以請我把你留在身邊照看,而且,宮中的太傅十分好,你雖然科舉出身,但是文章卻算不得錦繡,端木王爺說若是能讓你隨太傅多學學治學之道,修身養性也是一件好事。”
他說得倒是一派理所應當,卻不知聽在三個人耳裏卻不亞於晴空響雷。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私下結交封疆大吏,這對於一個王儲來說無異於是違製,而這個素來最沉穩的太子卻當麵說了開來,難道真不怕傳入有心人耳中備受猜忌……皇帝轉眼一想,卻放下心來,這個太子他是最滿意的,必然不會做出過分的事情來。至於宮秋,倒是個難題,雖然皇帝基於個人的願望再也不想看見他在京城,但是他畢竟還有一個身份——端木郡王最疼愛的孩子。況且此次太子巡疆全然是因為端木郡王的建議,而他的兒子又恰巧在太子遇刺的地方出現,而且很明顯還在那一團混戰之中扮演著角色。以那人的明斷,自然明白這時候宮秋在哪裏對他們父子以及整個端木氏有利。
宮秋心裏麵卻是突然痛裂了開來,他原本答應過父親的,絕不會再以性命相搏,卻把事情弄到這樣的下場……這隻能說天意弄人,原本他並沒有想這麽做的,他固然希望政局重洗,但是也沒有如此絕決的打算……但是太子恰巧來宜林,又恰巧讓他發現墨州的人手早已蠢蠢欲動,宮秋甚至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那順水推舟的事情便早已經做了下來……事情失敗,縱然沒有人可以證明自己也是亂臣賊子,但是有心人便尋著那蛛絲馬跡,要治自己一個瀆職之罪卻是鯉所應當。而曆代朝廷最嚴重的瀆職之罪便是和謀逆聯係在一起的瀆職,即便是要殺了自己也是可以的吧……
念及至此,宮秋幾乎落下淚來,其實縱然太子遇刺身亡,三皇子因為與墨州交往過甚而受到牽連,皇帝力排眾議立他最喜歡的侄子為太子……自己又能得到什麽呢?宮秋看一眼那人和皇帝,心裏麵更是冰涼,皇帝讓他坐在自己的右手邊,一直都是這樣,從下到大,皇帝把這個侄子看得比自己的兒子還重要,他會為他添菜、為他擦汗,會他患風寒的時候守在他身邊……這個永遠都維持者雍容仁慈卻淡漠無波的皇帝隻有在這個侄子這裏才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就算墨州的人成功,自己獲得一個機會,他也不會為了自己放棄對這位皇帝的守護吧,就像當年沁親王所作的一樣……
但是父親怎麽辦?端木氏怎麽辦?想到父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見求於太子,宮秋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紮紮實實、愚昧無知的笨蛋!
宮秋顯然已是痛極,這完全不加掩飾的痛苦落在李聿眼中,便如鋼針一般直直插在李聿心尖。他自宮秋出了西北的事情之後,對這孩子便不敢再放任,在他身邊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所以自他與墨州接觸,李聿便收到消息,李聿雖然恨這個孩子冥頑不靈,但是卻不得不從他入手,布下天羅地網。待到後來刺殺案一出,他趁機發動越、墨兩州兵變,其實若不是刻意追究,宮秋的差錯已然被遮掩起來。隻是李聿雖然手眼通天,卻不敢想自己能瞞得過身在越州的太子,所以太子將宮秋帶回京城之時,李聿也隻以為這是兩人之間的默契而並未阻止。卻不想太子竟是有意將宮秋軟禁於身側。而且,雖然皇帝似乎仍然不清楚其中脈絡,但是太子既然已經插手,宮秋至此便隻能在太子控製之中……
李聿想到這種可能,直覺得便是不能接受,心中計較都還未落定,李聿已經搶在皇帝發落之前開口,笑說,“太子殿下這是抬舉他呢,他自小在宮中習讀,您還能不知道他的脾性的。他早年科舉及第,已然是靠了天大的運氣,可是再不敢求他在學問上有什麽寸進的……不過端木王爺的考慮也十分周到,若是再讓他出去胡作非為,肯定也是不行。隻是東宮事務繁忙,太子殿下時時都需料理,隻怕這孩子擾了您,不若就還讓他在我府上住著吧。他自小在我母親身邊倒還多些,倒還有一份忌憚。”
太子聞言卻不覺得驚訝,隻是對李聿微笑說,“我先前說聿對宮秋太過嚴厲了些,如今看來卻是聿把宮秋太看小了些。他固然不是穩重的性子,也不過在端木王爺麵前偶爾胡鬧些,人前是十分懂事的。而且我看他一路的作為,也是難能可貴了,如今他雖然不願在出去擔那些事情,但是在我身邊學學仕途之道也十分好。待日後沉穩了,說不得就是我朝棟梁之材呢。王妃的仁德賢惠自然是王公裏麵出了名的,但是宮秋早已經不是孩子,老在內府裏麵,隻怕也不合適,還是放在東宮吧。”
李聿心中更加覺得不妥,隱隱然意識到太子此舉絕不會是軟禁這麽簡單,正要開口,卻聽到皇帝笑起來,說,“你們兄弟自小就是最和睦的,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們兄弟間爭一樣東西呢……”
不說宮秋,便是李聿一聽到皇帝這話頭也是一怔,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來。
皇帝笑說,“聿兒和弘兒的說法我覺得都對,但是男孩子終究是要長大的,更何況是我們上過戰場的小將軍,這事便由我作主,依了弘兒吧。”
李聿自然應諾,轉身時下意識望過宮秋,卻看見那人冰雪一樣的容顏竟是十分蒼白,似乎竟在瞬間便憔悴起來。心中頓時劇痛,卻什麽都不能做……
原來,遠遠看著一個人,卻什麽都不能做,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