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發生在永寧元年盛夏的這場太子遇刺案幾乎牽動數萬生靈,但凡是宜林的平民百姓也能夠感覺到那個晚上從四麵八方傳來的鐵蹄聲、嘶喝聲、爭鬥聲,那原本隻屬於戰場上的喧囂聲中即使是最貪睡的孩子也會因為惶恐而醒來,行宮之中的仆役見多了權貴之間的陣仗更加明白他們即將經曆什麽,這一座城池在滿天揚起的火把裏麵卻陷入了更加幽深的黑暗。
所以當安吉領了人來宮秋房裏伺候的時候,這個見多識廣的東宮總管也有些驚歎,這孩子竟然還沉睡著……安吉領命而來,不敢造此,足足在外頭等了三刻鍾,那孩子才有了動靜。
安吉略等了一刻,便上去請安,“端木少爺醒了麽?老奴安吉奉了太子命,前來伺候少爺。”
帳裏那人略愣了愣,自己揭了帳簾出來,施了禮,道:“怎麽是安總管,這不是要折煞宮秋了麽?”
安吉笑起來,“宮秋少爺小時候在東宮,安吉便有幸照顧左右,因說昨日之事不知牽扯多廣,這宮內的下人都撤下了,太子說宮秋少爺不必別人,怕侍衛們不周到,所以才派了安吉過來。宮秋少爺請不必介懷。”
宮秋聞言也略點點頭,讓安吉伺候梳洗了,倒也不去問太子遇刺如何。
安吉才又問,“早膳原是太子吩咐了若宮秋少爺醒了便去那邊用的,但隻怕這會太子已經用過早膳了,宮秋少爺要麽就在這裏用吧?”
宮秋笑說,“昨日那麽鬧哄哄的,我一夜都隻想著太子的安危,這會兒哪裏用得下早膳,公公還是領了我去覲見太子吧。”
安吉應了下來,在前麵帶路。
宮秋進太子寢室的時候,早膳已經擺上來了,隻是太子仍舊躺在床上和一人議事,宮秋抬眼便看見太子胸口的那一圈繃帶,上麵似乎仍滲出了些血跡,紅燦燦的讓人惶恐。
宮秋卻安穩下來,必然是沒有受傷的,否則太子的傷口哪裏能允許滲出血來,不過是要看起來更嚴重些罷了。這麽想著,卻不敢怠慢,馬上走過去問安,“臣聽聞太子殿下昨日遇刺,一夜惶恐,不知殿下傷勢如何?”
太子看他進來,便揮退了議事的人,看他問安,便笑著招了他過去,拉著他的手說,“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東西罷了,哪裏真能傷得了我,宮秋自小和我一起,怎麽竟也說這些虛麵上的話,若不是才有人報說你一覺天明,我還要當你不知道我的深淺,故意奚落我呢?”
宮秋覺得被他握住那隻手一抖,笑一下,“我隻怕太子受驚。”
太子抬眼看了他,笑道,“有聿在,我哪裏能受驚,更何況不是還有宮秋在我身邊麽?我安心的很。”
宮秋聞言,竟是怔住了,一時間眼色諸多變幻。太子推了他幾次,他才醒過來,卻是半點自愧失態的意思都沒有,隻是望著太子。
太子笑得更溫柔了些,讓人扶了到早膳桌前,說,“也是聿他太嚴厲了些,竟然讓你到西北、越州四處張羅,看都把你給累成什麽樣子了。我可是記得宮秋自小隻喜歡美人、風月,這次我和聿說過了,再不許把宮秋放出去了的,隻在我身邊待著,你看可好?”
宮秋腦中已是混沌一片,太子話裏的虛實怎麽也辨不清白了,隻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刺客肯定連太子的衣襟都沒有碰到,既然李聿來了,那麽還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刺客的一舉一動隻怕早就被監視了,所有的刺殺計劃原本就是一個笑話,是別人陰謀裏的一部分。
但是看太子那麽溫柔的看著自己,就好像他很多年以前做的那樣,宮秋也笑起來說,“果然是太子哥哥對宮秋最好,宮秋再不離開京城了。”
也不知道怎麽吃完的早膳,之後太子吩咐那些侍從們跟了宮秋,隻說城內現下有些亂,還讓他和這些侍從們玩鬧著吧,午膳、晚膳都隨太子一塊吃。宮秋答應了出去,果然聽話在花園裏頭釣了一天的錦鯉。
待用完了晚膳回房,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
這世上原本補缺自做多情的人,但是費了這麽多年的精神,冒了這麽大的風險,背棄了所有的人,為一個人謀劃、奮鬥,甚至是抱著必死的心情去做的事情,卻原來隻是那人眼中的一個玩笑,一個可以利用的陰謀……宮秋不覺得傷心,其實長久以來,他都在惶恐,想要做點什麽讓那個人滿意,讓那個人以為唯一,讓那個人明白過來,但是想不到,需要明白過來的其實是自己,這麽久都在犯傻的其實也是自己……
宮秋不是乏人疼寵的,若不是父親太過愛惜,他也不會以庶子的名義就進了上書房。宮秋知道這是恩寵,更是對遠在南楚的父親的一種牽製,但是這個在端木王府受盡愛惜的三公子到了上書房才知道什麽是踐踏……很多年以後,宮秋仍然會回憶起李聿把他從眾多貴族子弟的拳腳下拉出來時給他的那個眼神,宮秋其實一直想知道是什麽讓這個上書房中最受寵的皇子對他這麽傾睞,宮秋不敢問,但是他很想知道……宮秋想過很多的理由,他想沁親王妃一直待自己的母親不同,李聿對自己多有照顧也許是因為有來自同鄉的目情,他想沁親王爺對自己的父親一向也是不同,也許李聿是為了拉攏人心,但是,宮秋知道那些都不足以成為十一歲的李聿的理由……宮秋知道李聿對自己很好,很好,好到讓所有人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好,宮秋有時候覺得人真是天生便有貴賤,對他好的哪裏隻有李聿一個,但是讓他這麽留戀,這麽害怕,這麽岌岌於求想要弄明白,想要努力往虛幻的空中追逐的卻隻有一個……
遇到李聿,宮秋原以為是上天的恩賜,這個男人待他如父如兄,嚴厲卻又比誰都要寵膩,因為李聿的原因,甚至太子都對他另眼相待,他小時候玩累了,甚至可以躺在太子殿的臥榻上休息。長他六歲的李聿會抱著他,哄著他,會教他劍法、謀略,會給他名位權力,如果他喜歡,也會送過他一座花園。即使是那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的雍容淡漠、莫測高深,宮秋也知道,對他,李聿是不同的……
宮秋以前也以為上天的這個恩賜可以伴隨他一輩子,但是李聿十八歲的時候,他的母親送給了他兩個侍妾……宮秋那天晚上沒有哭也沒有鬧,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甚至不明白為什麽胸口會像要裂開了一樣疼痛,生平第一次,他知道什麽是失眠,天明的時候他卻突然明白過來了……
宮秋想起梁允添,他似乎很早就知道自己這個秘密,所以他一直告誡自己要知命,要惜福,他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上天給你什麽,你就接受什麽,千萬不要去強求,否則那便是要和這個世界作對,不得善果。那個曾經風化絕代的才子甚至用自己的生命證明了這一套理論。
宮秋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惜福,要知命,他被放去江南,自然知道會有人監視在旁,但是他處處風流,紅顏知己遍布青樓畫船,宮秋不知道自己是在證明,在逃避,還是在期待那人也像自己一樣,或者聽到消息,他的胸口也會疼得要裂開……但是什麽都沒有。宮秋知道他其實不應該再堅持,因為李聿已經給了他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如果他再要強求那些不應該的,那麽他真的是在挑戰全世界。
但是實在太渴望了,宮秋告誡自己那些渴望都是鬼魅,但是想來鬼魅的力量實在太誘人,他想,也許他真的要做些什麽,否則他這一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現在卻還是失敗了,因為李聿。
宮秋知道對於李聿來說,坐擁天下不是他的希望,雖然朝廷中很多人都覺得這個深得黃恩的德郡王太過優秀、太過雍容、也太過世故,但是宮秋其實知道對於李聿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權位,他隻是隨波逐流,因為生於帝王之家,所以他雍容高貴、才智過人,為了守護他的父親、伯父還有兄長,所以他的手下食客如雲,謀士、刺客、將軍、暗探、甚至是工匠、書生也在他的幕府之中衛列一席。但是其實這個人並不喜歡權謀之爭,隻是因為命運如此安排,他便欣然接受……
宮秋從沒有期待過,李聿會為了他背棄命運、放棄他所愛的人,所以隻有他做些什麽,或者……宮秋想,或者天下易位,李聿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權威,那麽即是他仍然不會為了自己背棄命運,但是自己終究是可以略觸及那個夢想吧……總算給那個人一個選擇的機會……
其實成敗對他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現在這種結果其實已經很好了,並沒有受到牽連,雖然受太子忌憚,但是太子對他不滿已不是一兩天,隻是……和李聿一生相伴這樣的事情幾乎是在沒有可能了,不說別的,太子就決計不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