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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絕望

  用屠戮換來勝利的軍隊在神山的另一邊狂歡,蒙古人的羊奶子酒甘純濃鬱,正是喜慶應景的佳釀,如今沾了釀酒人的血倒也算應了這場屠殺的景了……


  尹如凡從狂歡的士卒中退了出來,摸到中軍帳邊。原以為首戰告捷,算是了了宮秋的心願,以這人的脾性,多半是要和士兵們同樂的,剛才卻沒有看見宮秋的影子,所以才想摸到這中軍帳邊,和這主帥開個玩笑的,但是這中軍帳依然守衛森嚴,裏三層外三層的包了個嚴實,尹如凡雖然生性不羈,倒也不是什麽輕狂的人,看到這個架勢,便打消了念頭,直直走了出來,差人通報。那親兵看了他卻沒有半分詫異,也沒有通報,隻是徑直示意他走進去。


  尹如凡進得帳中,便看見宮秋正坐在一個巨大得鳥籠邊上發呆,那鳥籠子也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所編,看著堅硬如鐵,卻十分的輕軟,尹如凡推簾進去帶過的一小陣風便揚了起來,在中軍帳的橫梁上麵晃悠著。宮秋聽著這聲音便抬起頭來,望著尹如凡便是一笑,“如凡,這東西,你還記得麽?”


  尹如凡直直盯著那不斷晃動著的鳥籠,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怎麽能不記得……


  榮盛二十一年春末,江南的櫻花柳絮都已經過了時節,宛洲的地界上卻依舊遊人如織,到了南淮這裏旅人商販更是多不勝數,若不是有相熟的友人、店家,便是有再多的銀子也是輕易住不成店的。也有些初來宛洲的人問起來這盛景的緣故,那些溫宛良善的宛洲鄉民便會帶著些驕傲和自得用軟懦的鄉音和你細述,外鄉人卻聽不到一半就一拍腦袋說,是了,除了尹氏的聚寶宴,還能有哪個能撐起這樣的場麵。也不管那些鄉民說沒說完,便一甩手搶客棧客房去了……


  這尹氏的聚寶宴三年一次,分正宴、賞宴和眾宴,這正宴自然是極品的,能得到聚寶宴正宴請柬的人俱是一方顯貴,正宴上的展品來自五湖四海,包羅萬象,有從遙遠的島國帶回來的會流淚發光的海明珠,有從雪山上采下來的珍貴雪蓮,有矮人族精巧的首飾和殺人工具,也有巫族詭異的長生不老藥……這些奇珍異寶在正宴上以拍賣的方式賣給那些來自各地的顯貴,那宴上不論身份貴賤,隻論出價高低,若是有人得了那些寶貝,尹氏自然將寶貝護送上門,絕不讓這些寶貝出半點差池。


  正宴之後,這便是賞宴,若說正宴的請柬是一柬難求,那麽賞宴的請柬便是可欲而不可求了,尹氏隻憑自己的心意挑選賞宴的賓客,或者是雄極一方的霸主,或者是王公大臣,或者是文豪巨匠,又或者隻是名不見經傳的販夫走卒,甚至是江南的花魁……不過不管是誰,能成為這賞宴的客人,總算是一分殊榮,是能被街坊傳上好幾年的人物,更何況這賞宴上最出彩的便是一個“奇”字,所展物品雖然隻是幾件,但是這些展品必然奇異無比,而且均為尹氏私藏,絕不出售,所以能看上一眼便是莫大的榮幸了。


  那一年的賞宴也是如此,整個宴上所展出的不過三樣東西,一件是尹氏海隊從萬裏之外的一個海島上找回來的無影螺,此螺大如拳掌,周身璿有紅白祥紋,除了輕巧之外,外表看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奇特,但是若把它放在光下,便能看出它的奇特來——這螺不管對著陽光、燈光、還是夜明珠的光輝都落不下半點影子來,眾人見了隻說這必定是上古神物,把這天地光輝都吸了進去,所以才不落半點影子。


  第二件是來自雪山上的一株冰草,這草通體透明翠綠,儼然是一座精致冰雕,但是若是細看便能看出,這草竟是有生命的,草中央含苞帶蕾,顯然是孕育了另一顆種子,隻是不知道這種子長成到底要幾年,長成後又有如何功效,眾人看罷自然唏噓一番。


  這第三件是一種鳥,這鳥形如鳳凰,周身豔麗異常,鳥身不過人食指大小,十分可愛,如今被尹氏用一個十分古怪的大籠子裝了,也不急躁,或歌或舞,十分有趣,但是實在看不出有如何奇異。那尹氏的大掌櫃一臉的高深莫測,在眾人的猜測聲中,從那籠中放出一隻來,那鳥略一遲疑便展翅飛了。眾人更是奇怪,這倒是擺的什麽疑陣?那掌櫃卻仍然淡笑不語,卻不過一柱香的功夫,那鳥竟又飛了回來……


  原來這鳥名喚相思,生於南洋小島,若說起來這鳥的性情倒是閑適、自由到極至的,這鳥一生懶散淡漠,便是這樣被人抓住束縛了,也自有它們的瀟灑以對,當真是忘世出塵的極了……要說這鳥叫這麽纏綿的名字卻是有緣故的,因為這鳥個頭十分小,所以它把卵生於花蕊中,也生於花蕊中,而這花便是這鳥一生唯一的執著了,無論自然如何變幻,它必定在自己出生的這棵樹邊徘徊,若是有人抓了它,它必然拚了性命也要逃出牢籠,但是如果把這花的花蕊製成香料隨這鳥隨身帶了,那便是你不抓這鳥,它也隨你去了,便是你把它放到千裏之外,它也必然隨著這花香奔來……


  尹如凡閉了眼,怎麽能不記得,這尹氏私藏的寶貝就是自己送給這位來自京城的美人的……他那時,一身錦服,溫柔閑適,實在像極了這鳥……卻原來他那時便下了心是要……


  “自然記得……”尹如凡覺得自己從很深很深的迷戀中醒過來,笑起來說。


  “真可惜,這可是你的禮物。”宮秋也笑起來,依舊溫柔閑適。


  兩個人就這麽對望著,什麽都不說,也許是什麽都說不出來。良久,尹如凡突然問:“宮秋……你聽到什麽聲音麽?”


  宮秋的笑容漸漸僵在臉上,突一聲站起來,還沒等他抓兵器,便看見一個士兵跑了進來:“報將軍,東南方向突然有敵軍來襲!敵軍大約三萬,我軍提防不及,已有傷亡。”  宮秋衝出營帳的時候才真懂了什麽叫做世事無常,營帳東南角已經火光衝天,草原上漢子粗廣的咆哮聲、被斬殺士兵的慘叫聲,剛剛踐踏過別人的大雍士兵在幾個時辰之後竟成了被踐踏的對象,這世事確是無常的有趣……


  隻是宮秋再沒有什麽欣賞這世事無常的樂趣,這裏不過兩萬五千軍士,就目測也看得出對方已經在東南角得手,最少有三千傷亡,如今敵方雖是偷襲,但是正麵進攻過來,再多謀略戰術也派不上用場了,他隻來得及讓親隨取了令牌立刻傳令全軍迎戰,便上了戰馬暴喝一聲迎戰了。看著主帥的白馬從營帳之中衝出,那些被突襲驚住的士兵,僅僅憑著本能也翻身上馬,一路衝殺,可笑,剛剛還浸淫在勝利之中的軍隊,在瞬間便換了命運,隻能憑本能迎接草原上的莽漢們撕心裂肺的仇恨……


  帶著血腥的火光中,宮秋迎上敵軍的利刀,廝殺,這是第一次宮秋離死亡這麽進,那些迎麵而來的刀劍,那些被仇恨熏得通紅的眼睛,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不是大雍最貌美的貴族,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否有錯綜複雜的背景,根本不在乎這個人是否謀略深沉、機略無雙……他們要的隻是殺戮,是這些外族人的鮮血……


  戰爭在繼續,戰場後方的雍軍很快反應過來加入戰鬥,但是對方已經事先得手,士氣高漲,更加之被族人的慘遭屠戮激起了心底最深的仇恨,如今早已是瘋了一般,任憑大雍軍隊如何反抗,也不過隻是拖延死亡的時間罷了……


  宮秋的鋼盔鐵甲上早不知積了多少人的血,他雖然養在權貴之家,但是自小便在沁親王府師從名師習武,入江南後更是機緣巧合習得無上心法,內功了得,但是戰場之上,在敵人的輪番攻擊之下,在閃耀的武功也失去了意義,人被拖著疲憊,宮秋本能的招架這來往的兵器,心裏麵麻木到清明起來——容德果然是一頭獅子,還以為自己抓住了所有的主動,大費周折讓糧草被奪,費了那麽多條人命把花粉送到敵人的營地,和容德聯軍突襲。他篤定容德不會陷害自己,便是因為這戰事已經被自己攪和得無法再轉圜的地步,容德若不傾力和自己合作而拖延下去,那麽就是最後掃定了敵寇也是一條死罪。何況,容德怎麽敢,若是自己死了,不說三皇子怎樣,那人定是不會放過他……


  如今……若不是手腳俱不得空,宮秋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容德的確丟不起這場仗,但是他完全可以把這些敵軍全數丟給他,再來個黃雀在後。至於那人……宮秋看了眼手中的鮮血……如今沾了血的宮秋還是他的宮秋麽……


  從來沒有這麽絕望過,他的老師很久以前就和他說過,人生在世,萬事都是被注定好的,人若是順應天意,無論悲喜總是輕鬆些,左右也不過一世,若是心有不甘,憑一己之力妄圖謀天定之道,則必然適得其反,終身不得解脫……


  宮秋直直看著前麵劈過來的一把刀,本能的往地上一閃,頭部撞地的一刻,突然很想笑,因為他的老師說了這番話之後便真應了自己的詛咒,終生不得解脫,而自己呢,竟是要提前解脫麽,老師我比你幸,還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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